陈忠明给艾楠推荐朽读,艾楠按陈忠明的推荐读书,觉得跟自已以往那种逮到什么看什么的收获就是不一样。最重要的是,艾楠在跟陈忠明聊天时,顺着陈忠明的思路走,发现有些问题,可以这样想,也可以那样想。也就是说,自己的脑子,可以这样用,也可以那样用。艾楠是个出了家门进校门,出了校门进军营门的单纯之人,从小到大,一直有一种声音附在她的耳朵边,告诉她,要听这个人的话,要听那个人的话。艾楠就是一直听着各种各样的话长大的,艾楠几乎就可以不用动自己的脑子。以前艾楠觉得这一切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好的,通过跟陈忠明聊天,艾楠不再这样认为了。艾楠觉得自己身体中的某个部位长了翅膀,可以飞起来,像湛蓝湛蓝的天空上,一颗很高很高的氢气球一样,飞得轻盈,飞得標缈。
那些日子,艾楠让电话铃声搞得一惊一乍,疲惫不堪。铃声一响,艾楠的心就“咚咚”直跳,既怕是陈忠明的,又盼是陈忠明的。听张伟健当着自己的面,告诉陈忠明自己不在,艾楠就有一种要夺过电话大喊“我在!我在!”的冲动。
艾楠不知自己这是怎么啦,对电话有一种渴望。经常拿出电话号码本,找出能陪她聊天的人,一通山南地北地吹。放下电话一想,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一天晚上,张伟健在机房跟班不在宿舍,艾楠实在睡不着,就躺在床上摸黑给黄海涛打电话。
艾楠对睡得迷迷糊糊的黄海涛说:“海涛,咱们聊会天吧?”黄海涛哑着嗓子说:“几点了,聊什么天?”艾楠说:“我睡不着,你陪我聊聊天。”“聊什么?”
“随便,你爱聊什么聊什么。”
电话那边想了一会儿,说:“听说,干部科王科长要到咱们团当政委。”
“不听这些,谈点别的。”艾楠霸道地说。电话那边又想了一会儿,又说:“三连今天跑了个兵,连里找人找了个底朝天。”
“不听!不听这些!说点别的!”
电话那边又想,又说:“今天载波机房九百六十路大通路全阻,查了两个多小时,就是查不出原因,听说把部长都惊动了。”“不听这些!不听这些!”艾楠一迭声地说。电话那边让她烦得够呛,说她:“半夜三更,你发什么神经,你到底想听什么?”“我想聊天。”“我不是跟你聊吗?”“那不叫聊天。”“不叫聊大叫什么?”
“那叫情况通报!难道你连聊天也不会吗?”“我不会!我看你是有毛病了。”
艾楠拿着电话不再说什么了,她听见黄海涛在里头叫她:“哎,哎,艾捕,你说话,你怎么不说话了?”听了一会儿,艾楠把电话扣上了。
电话铃响,艾楠知道是黄海涛打来的,不接。铃声响着,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响着。铃声尖厉,刺扎着艾楠的心。有泪水从眼睹里溢出,滑过光洁的面颊,流进嘴里,是咸的,流进耳朵里,冰凉的。
有一封寄自本市的挂号信,艾楠裡着信封纳闷,她想不出在这个城市里,有谁会通过这种方式跟她联系。
拆开,就薄薄的一张纸,是那种竖条的宣纸,在手上悄无声息地绵软着,一种古朴的浪漫,躺在艾楠的手心里。
非常漂亮的毛笔字,写得舒缓飘逸,一如那不紧不慢的江浙口音。红晕在艾楠白皙的脸上慢慢洇开,一种非常非常新鲜的感觉,
在艾楠周身的血液里疾走。
艾楠:好吗?
久未听到你的声音,甚念。打了几次电话,碰巧你都不在,不知近日忙些什么?注意身体。
如有时间,可打电话给我,近一时期我均在办公室,号码556323。
陈忠明
看完陈忠明的信,艾楠盯住电活,那部墨绿色的转盘式的话机,静静地卧在桌上。此刻,艾楠有一种要贴近它、亲近它的急迫的向往。终于,艾楠拿起了电活,“哗啦哗啦”地拨号,活筒里出现回铃音,一下,两下,三下,有人接电话,问:“咬,找谁?”艾楠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说:“麻烦您给我找一下黄海涛。”对方说黄参谋不在,有事下午打来。艾楠说了声谢谢,急忙挂上了电话。
艾楠吐出长长的一口气,伸开手掌,手心是湿漉漉的。她想不明白,这湿漉漉的水是从哪儿来的?
她走到水池前,拧开龙头,洗手。打上香皂,洗掉。再打,再洗。再打一遍,再冼掉。她像个要进手术室的主刀大夫,冼得一丝不苟。
艾楠再拿起电话的时候,已经平静如水了。她甚至还抽了抽小巧的鼻子,起劲地闻手上那股子好闻的檀香味。她熟练地拨号盘,四个纤细的手指同时出动,显示出一种话务员的训练有素。
通了。“嘟……嘟……嘟……”的回铃音,有人接电话,说:“哎?”艾楠不吭声,对方又“哎”了一声,艾楠还是不吭声。对方迟疑了一下,试探地问:“哎,是你吗?”江浙普通话。
沉默,大段的沉默。只有话机里的回线音,轻轻地捣着艾楠的耳膜。那回线音轻轻柔柔的,像夏日若有若无的蝉鸣。艾楠的眼睛里悄悄地蒙上了一层水雾,眼中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艾楠,你好吗?”那不紧不慢的声音,轻轻地问候。
泪水噗噗地落下来,艾楠鼻音堵寒,不敢开口,只好由着眼泪水,成里成里地往下淌。
“艾楠,擦擦眼泪,好吗?”那轻轻的声音,如老式绵软的宣纸。
艾楠“咣”的一声挂上电话,吃惊地望着墨绿色的话机。她想,她大概命中注定难逃这个叫陈忠明的人了。
艾楠又开始跟陈忠明的电话接触。艾楠不让陈忠明打过来,每次都是艾楠打过去。陈忠明为此开始上班了。他像个机关干部那样,按时上下班,有时甚至是早来晚走。他们通话时内容一如既往地干净,不带任何情感色彩,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绕开跟情感有牵连的话题。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谈论书上的事情,谈论于己无关的事情。比如,别的国家、别的民族、别人的事情。
有一天,指导员张伟健问艾楠:“我让你找司务长谈谈,你谈了没有?怎么夜餐还是那个鬼样子,不见一点改进?”
艾楠一拍脑门,抱歉地说:“哎呀,忘了,忘了,我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张伟健盯牢艾楠的眼睛,意味颇深地说:“艾副连长,你最近不大对头哇,你要注意了。”
艾捕吓一跳,装糊涂道:“注意?我有什么可注意的?”张伟健手里拿着点名的夹子,在手掌上拍得啪啪响。边往门外走边说:“注意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
望着张伟健匆匆忙忙的背影,艾楠愣了好半天神。那种身心疲惫的感觉又向她袭来,她觉得有点累,不知哪儿累,反正就是不想动。
艾楠买了两斤驼色的纯毛线,说是要给黄海涛织件毛衣。艾副连长织毛衣,几乎轰动了整个连队。因为全连上下没有人不知道副连长深恶痛绝别人织毛衣。她经常在全连点名的公开场合上,批评这种一针一线的手工劳动。她痛心疾首地说:“你们也太不把时间当回事了,有那织毛衣的时间,你们能看多少书啊!”
艾楠是那种一看就懂、一学就会的聪明人,学习织毛衣自然不会费太大的事。大家见她坐在床铺上。背靠着白墙,一针一线织得专心,觉得有趣。干部们聚在她的四周,你一言她一语地拿她开心。
有的说,谁说的泰山易改禀性难移?你看人家艾楠,爱情一到禀性就移。还有的下脆就预测,说这件毛衣大概等黄参谋四十五岁那年才能穿到身上。
黄海涛幸福得什么似的,他憐住艾楠说:“我对什么时候能穿到身上不在意,在意的是你能亲自动手给我织。这我本身就是一种鞭策和鼓励。”
艾楠挣开他的拥抱,用毛衣针点着他说:“你可真没劲!连谈恋爱也是党教给你的这几句话。”
艾楠是怀着赎罪的心情,给黄海涛织这件毛衣的。每次跟陈忠明通完电话,艾楠就抱起毛衣,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低着头,上—针下一针机械地动作着,一直织到腰酸背痛。那逐渐增长的毛衣,似乎能帮助艾楠卸下一点心理负担。有时绕线的食指,被毛线勒得失了血色,她却望着那苍白冰凉的手指,有一种解脱的快感。
但艾楠又无论如何也不能舍奔陈忠明的电话,那种全身心愉悦的逋活,似乎已经成了艾楠生活中的一部分,缺不得了。艾楠早就意识到,自己处在一种危险中。这种危险,一方是陈忠明和他的文化,一方是黄海涛抑或还有张伟健。说不清哪一方更有力量一些,艾楠在这种情形不明的较量中,有一种走在钢丝绳上般的提心吊胆。
艾楠很担心自己从钢丝绳上摔下来。艾楠知道这一天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是早一天或晚一天罢了。
其实,那一天很平静。平静得出乎艾楠的意料。但这种平静,却给了艾楠以沉重的打击。
那个星期,黄海涛到一个郊区哨所蹲点去了。那个星期,又是指导员张伟健值周,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在机房跟前夜班。因此,艾楠每天晚上都跟陈忠明通电话,有的电话一讲就是两三个小时。
星期四的晚上,礼堂放电影,部队集合带走后,艾楠就关上房门给陈忠明打电话。不知不觉,就到十一点多了。突然,话机里传来“嘟嘟”的强占线音。艾楠知道,这是通信机房里强插进来的电话。只有机台上,能在两个正在通话的电活中强行插进。艾楠有经验地马上就不讲话了,那边的陈忠明却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劲地在那边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艾楠又不好制止他,只好由着他暴露目标。艾楠当时就知道:事情坏了,这个电话是指导员张伟健插进来的,并且听出了陈忠明的声音。耳功是话务人员四种基本功的一种,只要她听过你讲话,就一定能记住你的声音,更何况陈忠明那么明显的江浙普通话。
电话“鄉嘟嘟”地响了一阵,张伟健的声音出现了,她很生硬地、没头没脑地说:“把电话挂上,黄海涛找你有事!”说完撤线,线路恢复正常。
艾楠像被张伟健扇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火辣辣地烫了起来。半分钟不到,黄海涛的电话就打了进来。黄海涛埋怨她:“怎么也不把电话放好,害得我打了一个晚上。”艾楠知道,张伟健替她撒了谎,脸烫得就更厉害了。像又被张伟健扇了一巴掌。黄海涛问她:“电影好看吗?”艾楠硬着头皮回答:“还可以。”黄海涛问她:“想我了吗?”
艾楠看了眼床上织了一半的毛衣,红了脸,底气不足地说:“想”。
黄海涛听了却很卨兴,在郊区艰苦的小哨所里,说了很多很多动感情的话。黄海涛说,这次下连蹲点,看到下边连队的条件很差,战士们生活得很艰苦。并说,想想我们生活在大院里的人们,真是太幸运了,有那么好的工作环境,还有那么漂亮、那么好的女朋友给织毛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放下黄海涛的电话,艾楠用双手梧住烧得厉害的脸,她觉得今天晚上她的一张脸,被张伟健和黄海涛两人扇得“啪啪”直响。她扑到床上,正好扑到给黄海涛织的毛衣上,纯毛毛线扎在脸上,很舒服,像黄海涛几天不刮胡子的脸。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钻人她的鼻孔。这味真好闻,很女性化的味道,有点像家里妈妈打开衣柜散发出的那股味道。
艾楠想起了她的母亲,那个做了一辈子贤妻良母的人。母亲经常在饭桌上鄙夷地说到一种女人,好像就是艾楠此刻的这种样子。这种联想令艾楠难过,并无地自容。她忽然很厌恶自己,不愿意正视自己。
艾楠从毛衣上抬起头来,坐直了身子,抖开毛衣仔细地看。她不相信,这么漂亮的元宝针会是她自己织的。她也不能想象,黄海涛穿上这件酡色的纯毛毛衣,会是个什么样子。他会幸福吗?她想。
艾楠最后看了一眼织了一大半的毛衣,然后把四根毛衣针一根一根地抽下来,又一把一把地拆掉。她的手一张一合,一会儿的工夫,漂亮的元宝针就不见了。
艾楠神情暗淡地想:毁掉一件事,原来这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