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楠本不想这么快就跟陈忠明进人情况,她觉得结束这边开始那边中间最好有个缓冲地带,好让自己的良心有个地方安置。虽然是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笨方法,但过程总是要走的,尤其这过程还是为自己的良心设置的。但好像不行,艾楠总感到一种时间被爱情追得跑不动的尴尬。
问题麻烦在,这种尴尬不是陈忠明的尴尬,而是艾楠的尴尬。几乎每天都要通电活,不止一次两次地通话。陈忠明在他那间不知朝东还是朝西的办公室里,用不紧不慢的江浙普通话跟艾楠含蓄若,优雅着,浪漫着,有情有调着。但陈忠明不伸出手来捅破这层窗户纸,艾楠自然也不好去捅。艾楠对陈忠明的思念似乎在电话里已解决不了了,她渴望见到他,到了想他的模样想得心痛的地步。每天晚上艾楠躺在床上,都要想陈忠明,想火车上那个陈忠明,想来送药的那个陈忠明。可越是这样,陈忠明的形象就越模糊,越不清晰。到了最后,陈忠明的声音已进驻艾楠的耳膜,并在那里扎下根来,而他的形象,却渐渐离她远去。
这样过去了一个月,思念和渴望像海浪一样拍着艾楠焦灼不堪的心。艾楠似乎也能感觉到同样一种痛苦也在吞噬着陈忠明。她几乎能够感觉到陈忠明饥渴的双臂和干裂的双唇,但他始终不吐出那句话,那个字,艾楠有点疑惑了。
艾楠把白己的疑惑说给张伟健听,张伟健摇着头说搞不懂。又说,没跟老百姓谈过恋爱,搞不懂老百姓,尤其是搞不懂这样有文化的老百姓。
张伟健到团黾开了一上午板凳会,回来说把自己的屁股都给坐伤了。她搂着艾楠的肩膀说,开了一上午会,政委在会上卩罗樣了一上午,她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倒是把陈忠明这种人给想明白了。
张伟健的嘴角边挂上了明显的不屑,艾楠就知道,陈忠明要在那边打喷嚏了。
张伟健分析:陈忠明迟迟不开口捅破这层窗户纸,是一种战术,古书上早就有的战术,叫做欲擒故纵。
艾楠听得直翻白眼,她斜视着张伟健,说:“没你说的这么复杂吧?陈忠明会是那种人?”
张伟健拍着艾楠的肩膀,一副长辈人的模样,连口气也越发地像了:“说你社会经验少,你还不服气。你看他脸长得白就以为他简单呀?你以为跟文化人的恋爱是那么好谈的呀?谈楚人家的强项,是人家的特长,你谈不过人家!”
张伟健见艾楠低着脑袋不吭气,就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学着政委的口气,说:“怎么?艾楠同志,被困难吓倒了吗?**员死都不怕,还怕他一个白面书生吗?你要看到,你不是在孤军作战,你的身后有党的领导,有全连官兵的支持,还有战无不胜的张伟健的大力协助,你一定能打赢这场战争的。”
艾楠挣脱了张伟健的胳膊,笑着说她:“你说了些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张伟健正色道:“一个白面书生,还想跟咱们当兵的玩战术,好吧,那就玩吧。艾楠,从今天起,你要听从我的指挥,咱们进入战斗状态了。”
张伟健把艾楠给坚壁起来。既不让她给陈忠明打电话,又不让她接陈忠明的电话。这样过了两天,陈忠明没有了艾楠的消息,沉不住气了。在电话里,他的江浙普通话不再那么慢条斯理了,有点失控了。他像是质问似的问张伟健:“艾楠到底干什么去了?”
张伟健像一只玩着老鼠的老猫,不急不慌地一下一下地逗那只红了眼的鼠。她拖着长腔说:“你这人怎么没记性?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艾副连长在机房带班。”
“她怎么老在机房?”陈忠明不相信。
“机房里老是有事,她就只能老是在机房。”张伟健故意气他。
“那机房里总该有电话吧?号码是多少?”“机房里是有电话,而且不止一部两部,但对不起,我们机房属于军事重地,闲人免进,电话号码也是闲人免知。”
陈忠明明知张伟健是故意的,有一肚子的火气,但又不好对她有半句重话。他不得不赔着小心说:“张指导员,能不能麻烦你转告艾楠,让她给我回个电话,我有急事找她。”
“哎呀,”张伟健在电话里为难,像真的一样,“我这个人记性不好,一般不给人家传话,还是你自己打吧,免得耽误了你的急事。”
“她老是不在怎么办?”陈忠明有点火。“那你就老打!”张伟健忙挂上电话,生怕笑声传过去,把陈忠明气出个好歹来。
吃过晚饭从食堂出来,张伟健几乎是聊了一路的天。她走走停停,见到熟人就叽叽嘎嘎闲扯一通,极有人缘的样子。直到新闻联播的开场曲从人家的窗子传出来,她才匆匆向连队走去。
没走几步,她站住了,抿着嘴角偷偷地乐,心想:这才是冤家路窄呢。她的对面,是匆匆忙忙的陈忠明。
陈忠明一看见张伟健,心里就凉了半截。他抹了把额头上跑出来的汗,心想:坏了,见艾楠大概要费些周折了。正不自在着,又见张伟健技住了一个小女兵,对那小女兵说了些什么,只见那小女兵撒腿就跑,比兔子还快。陈忠明心里就全凉了,又想:完了,看来这趟箅是白跑了。
进了连部,艾楠果然不出所料地不在。张伟健还煞有介事地问文书:“艾副连长呢?”那个梳着娃娃头的小文书也煞有介事地回答:“机房有事,上机房了。”张伟健转过头,像真的似的抱歉说:“哎呀,你看,让你大老远的白跑一趟。真对不起。”
陈忠明眼睁睁地看她们演戏,又不好戳穿她们,只好跟着配合,点着头直说:“没关系,没关系。”出门的时候,想起什么,对张伟健说:“这样吧,张指导员,我给艾楠留个条子,麻烦你转交一下。”张伟健满口答应,又找钢笔又找纸,极其热情。
陈忠明走出好远,回头一望,见张伟健正和几个女兵在门口弯着腰笑。
陈忠明留的条子上写着:
艾楠:
我来看你,可惜你不在。晚上我等你电话,不见不散。
陈忠明即日
艾楠见了条子,就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她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摸摸这里,触触那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张伟健坐在电话前抱着本书看,看几眼书,看几眼艾楠,像个老练的看守。
熄灯好久了,张伟健也不动弹。艾楠问她:“哎,你怎么还不去査铺?”张伟健把书一合,说:“我今天不查别人了,专查你一个,你就死了那条心老老实实睡觉吧。”
艾楠只好抱着脸盆到水房去洗漱。艾楠出去一会儿,张伟健想起什么似的,夹着书就往外跑。出门见文书和通信员的屋子露了一条缝,有很暗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她推门一看,艾楠果然在屋里拨电话。艾楠一见张伟健,吓得忙放下电话,一声不响地跑了出
水房里,在哗哗的自来水声中,张伟健警告艾楠:“你听着,我这是最后一次帮你,你要不听我的,以后别再找我的麻烦!”
第二天,正好是张伟健二十七岁生日。她的在美国进修程控专业的丈夫,特意打电话来,让一个铁哥们给老婆送来了一个好大的生日蛋糕和一束好漂亮的鲜花。张伟健让文书把连队干部全叫来,把那盒写着张伟健名字的蛋糕风卷残云地吃了个底朝天。
艾楠倒垃圾回来,见张伟健正靠在黄军被上,跷着二郎腿欣赏那束鲜花,就开她的玩笑:“得了,得了,别演琼瑶同志的言情戏了,老了咔嚓的,装什么纯情少女。”
张伟健晃着脚丫子,拖着长腔,说:“有的人啊,就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说完,探起身子,很真诚地说:“艾楠,你见过这么好的男人吗?在万水千山的美国,还遥控着给老婆过生日,这么好的老公,你上哪去找哇?难道你就一点不羡慕,不眼红吗?”
“嗨,一块蛋糕,一束鲜花,有什么可眼红的?”艾楠擦着桌子说。
张伟健把头探迸花中,使劲地抽鼻子,故作陶醉状:“啊!军内的爱情之花,开得如此绚丽,如此芬芳!那军民共建的爱情呢?还在泥土里蠢蠢欲动哩,如此巨大的反差,艾楠小姐难道你就一点没有想法吗?”
艾楠用脏抹布抽打张伟健,笑说:“你不用臭美,你那位在美国那个花花世界里拈花惹草,给你家引进个金发碧眼的第三者来,你就更美了!”
张伟健得意地一仰身子,倒在被子上,说:“这用不着你操心,这方面,有党和我的双重领导,他绝对过得硬。我倒是担心你呢,你那个人民群众恋人,迟迟不见动静,莫不是人家的丈夫别人的爹吧?他有三十了吧?按理说,有个能打酱油的儿子,也不足为怪。我看你这朵野花可要小心点,闹不好稀里糊涂地当了第三者,让人家老婆打上门来,那影响可就大了!”
两人正闹着,有人敲门,张伟健以为是来吃蛋糕的,就冲着门喊:“别敲了,你来晚了一步,蛋糕早就人虎口了,想吃明年早点来!”
还敲,敲得小心谨慎。艾楠去开门,中国人真是不经说,说谁谁就准到。
张伟健忙坐起身,硬邦邦地问:“你怎么又来了?我们连下午有活动,概不会客!”
陈忠明的白脸涨得像面红旗,鼻尖上全是汗。他手里拿着个彩纸包的礼盒,递给张伟健,不大自然地说:“不好意思,一点小意思,祝你生日快乐。”
张伟健探头去看陈忠明身后的艾楠,说:“好哇,真是家贼难防。我把你看得那么死,还是没把你看住。”
艾楠抿着嘴乐,上前推了她一把,说她:“你快接着啊,老让人举着多不礼貌。”
张伟健把胳膊抱到胸前,板着面孔说:“本官概不接受贿赂。说下午不会客,就是不许会客!”
陈忠明举着个红礼盒进不是退也不是,难受得不得了。他苦笑着给自己解嘲:“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什么?”张伟健不干了,她边下床找鞋穿,边不髙兴地说,“陈忠明,你的自我感觉也太好了点吧?在兵营里说这种话,合适吗?”
陈忠明忙道歉,很认真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种意思,不是,不是。”
张伟健走到门口,扶住门把回过头来说:“行了,行了,别一来就道歉,每次来每次说错话。这次再原谅你一次,如果下次来再不长记性,对不起,你就别想再登这个门了!”陈忠明大窘,连声说:“行行行。”张伟健关上房门,在走廊里捂着嘴笑了一路。
艾楠很幸福地跟陈忠明谈起了恋爱。
艾楠的幸福有目共睹,因为艾楠变得神采飞扬溢彩流光。张伟健总是唱着同一首歌取笑她:“恋爱中的女人最美……”艾楠也不回嘴,用微笑表示赞同这种观点。
艾楠的另一个变化是好说活了,这一点长话连的女兵们的体会最明显。只要拿着假条去找艾副连长批,一律都能得到她同意放行的潇洒签名。这样一来,分队长们不乐意了,纷纷找到张伟健提意见,质问连首长的原则性跑到哪里去了。张伟健不得不就这个问题提醒艾楠。
张伟健说:“艾楠,谁又不是没有谈过恋爱,谈个恋爱至于那么得意忘形吗?”
艾楠不知这话从何说起,瞪着两只眼睛很吃惊。当她知道是批假的事后,又不以为然地一甩脑袋,说:“什么大惊小怪的!星期天节假日,战士有事出去一趟有什么不行的?”
张伟健昧起眼睛说:“难道你不知道部队外出要严格控制在三分之一吗?”
艾楠说:“我怎么不知道?但我觉得有那种必要吗?”张伟健说:“以前你也这样认为吗?”艾楠回答说:“以前大概也这样认为,但没有挖掘出来。”张伟健吃惊地望着艾楠:“天哪!谁把你这些玩意儿掘出来的?”见艾楠笑着不语,又问:“是陈忠明吧?”
张伟健啧着嘴感叹说:“啧啧,以前以为首长们鼓励我们自产自销地成家立业,是因为房子少的缘故。闹了半天,根本原因在这里,是止我们抵御外来思潮的侵蚀呀。看来首长们毕竟是首长,就是比我们站得高看得远,有远见卓识。”
艾楠笑着说张伟健:“你也快成首长了,认识问题多深刻,真是一针见血呀。”
张伟健叹了口气,说:“我有一种感觉,你会有麻烦的。”艾楠问:“我有什么麻烦?”
张伟健说:“我也说不清,你跟陈忠明是两种世界的人,不是一类人,磨合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不信你就走着瞧吧。艾楠,你的―还在后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