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一家叫“听雨轩”的饭店,三个人吃了顿三百多块钱的饭。出饭店门的时候,陈忠明又像汄真又像开玩笑地说了句:“真划不来,早知这样,还去优惠这百分之二十干吗。”
这句话让艾楠大倒胃口,她快走几步,追上中士,对他说:“等等,我搭你的车回去。”
回到连里,艾楠往床上一倒,连擦把脸的劲都没有了。张伟健推门进来,见到艾楠随口问:“冰箱拉回去了?”艾楠在枕头上点头,张伟健自然看不见,又问:“你耳聋了?问你话哩。”
艾楠肚子里的火气可有地方发了,她大吼一声:“你眼睹瞎了?没看见我点头啊!”
张伟健“咦”了一声,问:“你怎么啦?发什么疯?晚饭吃炸药了?”想了想,想起了下午那个火叽叽的电话,就说:“还生气呀?拉回来了不就得了?车谁找还不一样。”
艾楠猛地坐起来,冲着张伟健大喊大叫:“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该他干的事,为什么偏要我来干?谁家的男人像他那样?什么也干不成!”
说着说着,艾楠突然就泪如雨下了,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的眼泪,汩汩地往外涌。
张伟健递给她条毛巾,说她:“艾楠,这么点小事,你至于这样吗?”
艾楠用毛巾捂住脸,抽着双肩,哽哽咽咽地说:“你要碰上这么个男人,你就知道有多窝囊了。”
张伟健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看着艾楠伤心。她知道,像艾楠这种性格的女人哭成这样,那心一定是真的给伤了。对伤心的女人,最好的法子是闭上嘴不去管她,让她自己平衡自己,修复自己。
这周是艾楠行政执周,熄灯后,本该她去査铺,张伟健看她病怏怏躺着不动的样子,什么也没说,拿上手电替她查铺去了。
张伟健回来,洗漱完毕,见艾楠从头到脚盖着毛巾被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张伟健上前一把掀开她头上的毛巾被,艾楠果然没睡,正睁着两眼想心事哩。
张伟健站在床前,说艾楠:“艾副连长,你有日子没向组织交心了吧?成天一副沉痛的样子,你这不是成心给我这个模范指导员脸上抹黑吗?快起来,有什么心事说出来,组织上不能让你背着思想包揪过夜。”
张伟健连拖带拉,把艾楠拽起来,自己把椅子拖到床边坐下,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望着艾楠。
艾楠长出了一口气,将两条长腿抱在胸前,下巴搁在膝盖上,两只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说:“嗨!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说什么也没用了。”
张伟健的眉头皱了起来,问:“你已经走到哪一步了?有什么来不及说的?”见艾楠不吭声,又说:“艾楠,我早就跟你说你跟陈忠明要有麻烦,是不是?麻烦出来了吧,是不是?”
艾楠也不看张伟健,抱着两条腿自说自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麻烦,都是我的一些感觉,一些不好的感觉。伟健,不知为什么,最近我老是想起黄海涛,老是把陈忠明同黄海涛比,比来比去,比得心里特烦。”
张伟健抱着两只胳膊在胸前,皱着眉头说:“这有什么新鲜的,刚开始的时候,你不也是老比吗?把人家黄海涛同陈忠明比,人家这不行,那不好的。怎么?现在又倒过来了?陈忠明又不行了?又有毛病啦?”
艾楠望了张伟健一眼,奇怪地问:“我比过吗?什么时候?”张伟健说:“哟,艾楠,你的忘性这么好呀?你忘了你说人家黄海涛没情调,连聊个天都不会?”
艾楠凝神想了一会儿,自己笑了,说:“真是的,怎么搞的,有些事忘得这么快。”
张伟健说:“忘得快不一定是没上心。这不,你不是又想起人家了吗?”
艾楠叹了一口气,说开了。
“在火车上,一听他研究员的身份,我不由自主就肃然起敬。我从小到大,身边人都是那些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团长、师长,以及参谋干事主任政委什么的,对这些军中头衔我习以为常,也就不以为然。一旦身边出现个工程师、教授、研究员这些个与文化有关联的称呼,我就觉得神圣,觉得了不起。陈忠明也是一样,我大概是在火车上对他着迷的。看着他的儒雅,听着他的侃伲而谈,我简直是不由自主就爱上了他。一天不听他的声音,一天不见他的模样,就难受得要命。等自己一步一步走近他,走近他这个人而不是他研究员的身份后,我又感到一种陌生,一种失望。”
艾楠把那天晚上的“啪提”,今天下午的优惠冰箱以及一些别的事情,统统说给了张伟健听。虽然事情都不大,但艾楠的感觉却不小,这样的感觉积少成多,令艾楠吃不消了。艾楠因为有张伟健的反对在先,因此就不大好意思将这些感觉说出来。今天一股脑倒出来,令张伟健吃惊不小。
张伟健问:“艾楠,你莫不是又想撤退了吧?”艾楠说:“说真的,有的时候真想,像今天这种情况下。但怎么可能呢?已经伤了一个黄海涛,我怎么好再伤一个陈忠明呢?那我成了什么人了?别人会怎么看我?有的时候我就想,做个女人真不容易,既要顾自己的感情,又要顾别人的嘴巴。成全自己的感情吧,就很容易招来别人的议论;成全别人的嘴巴吧,又要委屈自己的感情,真是伤脑筋。”
张伟健一摆手说:“你先别照顾别人的嘴巴了,你也别委屈了自己的感情。你现在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你跟陈忠明的感情,到底还能不能发展下去?”
艾楠说:“要说走下去,也不是不行,就是心里有那么一点担心,有那么一点不甘心。你不知道,我跟陈忠明在一起的时候,总不能像跟黄海涛在一起时那样,全身心地放松自己。我在学识上很敬佩他,敬佩到自己有点心虚的地步,说一句话,甚至读一个字,都生怕错了,让他看不起我。但在一些生存能力上,我又看不起他,觉得他太没能耐了,不像个男人。但我的这种感觉又说不出口。一来怕伤他的自尊,二来也是觉得这种感觉过于现实,一说出口,反而显得我庸俗。唉,跟个文化人谈恋爱真是累呀,不但累身子,还累心。”
张伟健笑了,故意逗她:“是吗?我还以为跟文化人恋爱很幸福呢,跟读大学一样风光呢,闹了半天,也有苦恼啊。听你这样一说,我本来嫉妒你的心可是好受多了。”说完,张伟健收住笑,正色道:“艾楠,咱们能不能别光方的问题,是不是也该反思一一下你自己了?你对人家这看不惯那看不惯,今天这感觉喊天那感觉的,你就不想想看,人家在某些地方能不能习惯彳尔?你的一些行为方式人家有没有感觉?剃头挑子不能一头热,但也不能一头凉吧?你是不是应该反思一下你自己了?”
艾楠说:“话是这么说,我也的确想反思自己,但我又的确不知道我错在哪里,反思什么。”
张伟健说:“你呀,总是这么热爱自己。这样吧,你反思不了自己,你就反思一下我们这个群体吧,这样大概容易一点。”
艾楠说:“更不容易了,我连自己都反思不了,我还能反思一群人?你别逗了。看样子你是反思过了,那就说出来让我受受教育呗。”
张伟健说:“其实,咱们这种女军人群体,是一群比较尴尬的群体。说这个群体特殊吧,她们的确特殊,她们毕竟是少数,又附着在一个强大的、以男性为主体的机体上,裹着一身戎装,引人注目又招人耳目,的确特殊。但这个群体特殊就一定优秀吗?我看不见得。这些女人大部分因家庭背景而穿上军装,光凭这点,她们的优秀程度就被打上了问号。我不否认,这个群体中有很优秀的女人,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群体中也有许多很一般的女人,也就是说很平庸的女人。她们不会因为多了一层军装的武装,就比不穿军装的女人们优秀,有分量。其实,她们只要脱了这身军装,就跟其他女人一样了。她们同普通女人没有差别,如果硬要说有差别,我看就只有优越感这种徒有其名的虚荣了。但问题是,这个群体中的女人,一般網艮自信,一种盲目的自信。正是因为这种不真实的自信,使她们把自己凌驾于别的女人之上,更凌驾于其他男人之上。好像她们比任何一个人都有指手画脚的权力。这很可笑,但她们有时候就是这样一群可笑的人。”
艾楠有点受不了,红了脸说:“张伟健,你也过于刻薄了吧,照你这么一说,我倒成了一个盲目自信的可笑之人了。”
张伟健说:“你怎么就那么吃不住一句重话呢?更何况我说的是一种现象,如果你认为你跟这种现象像,包括你也不是不可以。我甚至还把我自己包括在内。一个优秀的女人,应该有自我批判的。”
艾楠说:“行,我可以向你学习,树立自我批判的意识。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批判自己?就因为我不肯委屈自己的感觉,不肯放弃对情感的标准’就要自我批判吗?”
张伟健说:“你这种这山望宥那山髙的恋爱观,难道不该批判吗?”
艾楠一声冷笑,说:“我到现在都在怀疑:我站没站在山上?我的附近到底还有没有山?”
话说到这里,似乎说不下去了。张伟健站起身来,要结束这场没有结果的谈话。张伟健上床躺下,见艾楠还抱着两腿不动,就开了一句玩笑:
“艾楠,你这种女人真是生错了年代,你要是早生几十年,投奔到延安去,随便闭着眼嫁个人,怎么也得嫁个第一批的少将中将呀。”
陈忠明得到一个去西欧做访问学者的机会,时间是一年。陈忠明要求出国前把婚事办了,艾楠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了。但因为艾楠不符合部队规定的结婚年龄,没有办成。不知为什么,艾楠内心深处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那阵子把艾楠忙坏了,拉着陈忠明满北京转,选皮箱,选衣服,选皮鞋,好像陈忠明要到外国过新年去一样。
临行前的晚上,艾楠照着菜谱做了几个菜,开了一瓶王朝干红,把日光灯关上,点了两根蜡烛,气氛足得很。
摇曳的烛光下,陈忠明和艾楠频频举杯,一个话题一杯酒,一个祝愿一杯酒,很快,一瓶王朝就见了底。
烛光后面的陈忠明,镜片后面的眼睛,一刻也不放过对面的艾楠。他握着艾楠的手,说了许多心里话。
等艾楠听出一些话已经重复了许多遍后,意识到陈忠明喝多了。她挣脱了陈忠明的手,将蜡烛吹灭,打开日光灯,看见陈忠明的一张白脸,已经被王朝干红浸透了。那红,竟然延伸到了镜片后的一双眼睛里去了。
艾楠扶陈忠明躺到床上,拧了条湿毛巾为他措脸。陈忠明抓住了艾楠握毛巾的手,盯着艾楠不错眼地看。艾楠让他看羞了脸,挣开他的手,拉亮床头上的台灯,起身去关了大灯。
陈忠明坐了起来,床头上的台灯将他的身影印在墙上,像一幅巨大的剪影。他拍了拍床边,示意艾楠坐过来,用江浙普通话问:“艾楠,你能等着我吗?”
艾楠抿着嘴笑,反问他:“你说呢?”陈忠明说:“我让你说。”艾楠没吭声,但在轻轻地点头。
陈忠明抓住了艾楠的一只手,固执地说:“点头不箅说话算,你给我下个保证。”
艾楠笑着说:“别神经了,怎么保证,我不会。”陈忠明扶了把滑到鼻梁下边的眼镜,不依不饶地一定要艾楠保证。艾楠见他醉得可笑,就探上去吻了他一下,说:“好,我保证,保证等着你。”
“保证好好地,乖乖地等着我。”陈忠明说。“好,保证好好地,乖乖地等着你。”艾楠重复地应着。“保证老老实实地、本本分分地等着我。”陈忠明又说。“……,……”艾楠没有吭声,她觉得这话有点伤人。“你怎么不答应了?你答应我!”陈忠明摇着艾楠的手,催她。艾楠见陈忠明真醉了,觉得不该计较他的醉话,再说这也说明他太爱自己了。艾楠点了点头,点得很郑重。
陈忠明盯住艾楠的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是在探究艾楠是否在撒谎。他把艾楠拉得很近,一股很重的洒气扑进了艾楠的鼻子里。艾楠下意识地往后退,陈忠明的双手却钳子般搂住艾楠。他盯住艾楠的眼睛,突然问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不会再跟那个黄什么来往吧?”
艾楠怔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此刻的陈忠明会说出这种话来。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因为陈忠明自从跟她确定关系后,从来没有提过黄海涛,连一句暗示也没有过。
陈忠明抓住艾楠的双手,死死地抓住,像怕艾楠挣脱掉似的。他皱着眉头望着艾楠,一副等待承诺的焦虑。
眼泪,从很深很深的地方渗出来,涌满了艾楠的双眸。艾楠的视觉出现了浮影,满眼是飘浮不定的影子,连近在咫尺的陈忠明也在眼中摇摆。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变得遥远起来。
艾楠眼中的世界愈来愈縹嫩,心里的世界却愈来愈清晰。这一刻,艾楠突然有了那么强烈的自我批判意识。这意识,来得如此强烈,又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