肠梗阻?总医院的儿科急诊大夫是个二十啷当岁的小年轻,脸嫩得一看就不像个正儿八经的大夫。可他的脾气却像极了大夫们,张口就训洁,你知道什么叫肠梗阻?
洁一听这话很生气,反问他,我怎么不知道肠梗阻?!我上海二医大的本科生看了八年儿科,我不比你知道什么是肠梗阻?
那小子撩起眼来上下打量着洁,像要看洁身卜的二医大标志似的。
洁说,看什么看?我上大学时你还在读小学呢!
他突然笑了起来,说,噢,原来还是学姐呀!
洁问,你是二医大的?
他说,是啊,我在总院实习哩。
洁说,对嘛,我一看你就像!
他问,像二医大的?
洁说,鬼哟!像个实习的轮转生!
那小子嘿嘿地笑了起来。
国看他俩一问一答有说有笑像是在开校友会,就很生气。他把儿子换到另一只胳膊上,打断他们,哎哎,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轮转生看了国一眼,让国把孩子放到诊断床上,掀开孩子的小衣服用手按了按,扭头对洁说,学姐,你儿子好像有点消化不良,你看这肚子胀的。
洁忙伸了手去按,果真那小肚子鼓鼓的如一面小鼓。吃什么了?轮转生问。
是啊,吃什么了?洁也问,不知是问国还是问自己。洁想了半天,一拍脑门子哎呀了一声,说,我知道了知道了,今天头一次给他加牛奶,他不适应不吸收。
这跟牛奶有什么关系?国好不容易逮了个插嘴的机会,很没好气。
有关系!有关系!太有关系了!儿子一直吃我的奶,猛一加牛奶是消化不好。
洁第二天中午一下班就大声宣布,让国把烟戒了。国问为什么?洁说戒了烟给儿子买进口奶粉。洁告诉国说,门诊部的谢医生说她女儿吃国产牛奶也犯这个毛病,一换进口奶立马什么毛病也没了。进门奶粉成分跟母奶很接近,小孩子容易接受。
国说,人家那么多小孩也没吃进口奶不也长得好好的?洁乜斜着国说,人家那么多小孩你几个小孩?你也有那么多呵?你不就一个儿子吗?一个儿子还不精心点养,你配做爸爸吗?!国说,一个孩子也不能太过分了!洁说,你少废话!你到底戒不戒?
国说,买进口奶粉跟我戒烟有什么关系?我的烟一般都是人家送的,我很少买烟。
洁一想也对,从烟上抠钱可能意义不大。洁想了想,很认真地对国说,哎,我说,人家再给你送烟,你别要了,跟人家商量商量,要进口奶粉,反正价钱差不多。
国哭笑不得,说洁的脑子有病,有小儿麻痹。又说自己自从有了儿子就退居二线了。说洁的眼睛在他脸上呆的时间还没有在儿子屁股.上呆得长。
洁笑得弯了腰,说,这就对了,别人谁家不是这样?
国的肚子在上午工间休息时就饿了。打康乐棋时国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国的处长停下手里的长杆,盯住国问,是你的肚子叫?国不好意思地笑笑,红了脸说,早晨起晚了,没来得及吃早饭。处长伸出腕子看了一眼西铁城,大度地说,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国是没什么事,本来就打算早溜一会儿,让处长这么一大度,反而却了早溜的念头。国熬哇熬,一直熬到了前腔贴后腔,才随着下班的人流饿猫般地往回窜。
国推开家门,见洁正抱着儿子晶晶啃,儿子乐得在她怀里打成了一团。国抽了抽鼻子,没闻到丁点油腥味,探头进厨房一看,冷锅冷灶的没有任何声色。国的肚子又开始“枯枯”叫了,此刻的叫声除了饥饿还掺杂了别的成分。国的脸色就不太像样了。没做饭?国问。
洁把脸从儿子的腮帮子上抬起来,不经意地应了句,还没有。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做?国提高了音量。
洁的笑脸退了颜色,说道,咦,怎么―我做饭?
你先到家的嘛!
我刚进家门气还没喘勻呢!
国顿了下,没好气地,那就快做吧!
洁把孩子递给秋梅,凑到国跟前,盯住国的脸看,像不认识似的。国白了她一眼,问,看什么看!不认识了?
洁奚落他,哟,我以为你授少将了呢,口气这么大!授不授少将也是你男人,你做老婆的不做饭还有理了?嗬!洁讥讽道,看不出来你还挺传统的呢,主张男主外女主内,啊?可你一个月挣那俩破钱能主得了外?
洁的门诊部对外开放,洁拿回来的钱名目繁多且数量不菲;而国的工资发放日期固定数量也相对固定,那薄薄的几张纸让人一目了然提不起情绪。国在钱上总有低洁一头的窝囊感,平时又说不大出口,今天让洁这么一嚣张,把国一腔的怨气都捅了上来。国从沙发上站起来就往外走,边走边说,挣几个臭钱就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洁一把拽住国,大声说,我是挣了几个臭钱,我是不知自己姓什么了?怎么啦?!
国甩洁的手,但用不开,就立住脚说,看看!看看!看你这副泼样,你就不能温柔点?
洁一声冷笑,说,你个小营职,也配让老婆温柔?国伤了尊严,猛一甩手,挣脱了洁的手,站在门口说,你嫌我营职小,好啊,那就离婚!
洁一脚把门踹死,恶声恶气地说,离就离,这年头谁还怕离婚!
第一次说“离婚”时,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后来长了,离婚二字像大米饭一样很平常地从国和洁的嘴里进进出出了。
洁说“离婚”时,情绪是非常丰富的。激动的时候说,平静的时候也说;生气的时候说,高兴的时候也说。洁把“离婚”两个字说得变幻莫测,有时凄楚悲愤,有时委婉含蓄,有时声嘶力竭,有时欢天喜地。这全要看洁当时的心情。洁把“离婚”当做了向鬼子头上砍去的大刀,时不时拿出来比画挥舞两下。开始的时候国还在意,时间长了,国听洁说“离婚”两个字就像听儿子叫“爸爸”―样顺耳习惯了。
儿子吃着荷兰进口的奶粉突飞猛进地长。眉眼愈长愈开,神态愈长愈像他爹国。国在兴高采烈的同时也忧心忡忡。那听天蓝色的上面有一头“哞哞”叫的荷兰奶牛的奶粉眼睁挣地呼呼往下掉,一个月两筒三筒,一个人的工资儿乎全被这小兔崽子这么“咕咚咕咚”地喝进肚子里去了。那“咕咚咕咚”的声音响得国心惊肉跳。国说洁,你适当给他加点饭,这样喝法非把咱们喝穷不可。
洁可不管这一套,洁听着那“咕咚咕咚”的声音心情格外地舒畅,甚至还有点子幸灾乐祸。洁自从被剥夺了财政大权,花起钱来像花公款似的,手指缝大得金砖都掉得下去。
刚结婚时,洁管了一阵子账。国发现洁管账家里的伙食像一年里的春夏秋冬四季一样分明。月初,餐桌上阔气得赶得上旧社会的地主老财,两门子嘴角油晃晃的能照出对方的影子来。月中旬降为富农,吃完饭打个饱嗝是没有问题的。下半月再降为中农,省吃俭用勤俭持家。月底几乎要沦为贫雇农了,碗里的清汤能当镜子照。国见洁把日子过成这样还不思节省,长明灯、长流水地不断,搞得水表电表煤气表像挺进中原的大部队,大踏步地前进。
国批评洁,洁根本就不服气,从钱包里抠出几个钢镚子朝饭桌上一摔,理直气壮地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个家你来当!
国接手了家政,上来就公布了许多减少财政开支的新举措。他首先跑到银行办了个绿皮小本子,告诉洁这叫存折,存点钱以防不测。接着,又从小处着手,制定了许多个不许、不准、注意、要什么的,都是像随手关灯,拧紧水龙头之类的细微之举。国甚至还顺手牵羊从公用水房里摘了一个塑料牌子,那牌子上写着“节约光荣,浪费可耻!”几个大字,把家里整得像个练兵的营房。
国对洁也做了限制,每个月给洁二十元零花钱。洁一听就大叫起来,说,你把我的钱包搞得像个不出远门的农村老大娘,你叫我怎么做人?洁坚决不干,国没办法,只好给洁长到五十元,还附加了条件,碰上洁特喜欢的东西再另行追加。
国搞了个账目开支一览表,国开始要张贴在门后,说要学习连队伙食账目公开。洁一把扯了下来,说她丢不起这个人,还说贴上这玩意,家里就像葛朗台的公寓。秋梅丫头听不懂,问,阿姨,谁是葛朗台?洁一努嘴,哝!就是他,指国。
新生活刚过了一天,国和洁就同时发现了一个大纰漏:没有买菜的预算。这如何了得!这样一个月下来,一家人的口腔还不得让溃疡疼死?国东挖西抠从各项开支里抠出了七十元钱,做买菜的菜薪。洁自告奋勇,说,把买菜的任务交给我吧,我下班路上顺路就买了。
洁就当起了给养员。洁买菜也犯当家理财同样的毛病:月初买好菜精菜,月中买大路菜,月底有时连菜叶都买不来。国教她,你要好菜一般的菜搭配起来买。洁一点都不虚心,梗着脖子说,我钱包里有钱不买好菜就有一种犯罪感!国一生气就把采购权收了凹去,洁舰好,我正懒得同小商小贩们打交道哩!
国跑了一个星期的采购,从东门下班绕到西门买菜,跑来跑去极不方便,再说一个少校军官下班就往菜市场冲有损子弟兵的形象。国就跟洁商量,咱俩把七十元菜钱分了,一人一半,谁下班早谁买菜,行不?洁说行!伸手要了那一半,美滋滋地放进了钱包。
下了班,两口子发现对方都空着手,就都抱歉地说,哎呀,我以为你买菜了哩!下次又都空着手,双方又都有理由,而且理由都很充分绝对站得住脚。有一段时间,餐桌上色彩单调,光见白色不见绿色。直到一天秋梅涨红了脸对洁说,阿姨,我好几天没拉屎了,我难受!
国没了章程,很女性化地叹了口气,把剩下的人民币如数交给洁,有气无力地说,都在这了,你看着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