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

作者:刘静

    洁晚七做了一夜的噩梦,大伯哥血糊淋拉地拽肴她的手不放,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洁印得醒过来,心脏响得像在擂金山战鼓。

    第二天一上班洁就把这个梦学给眼科的柴医生听。柴医生懂点易经之类的东西,平时神道得可以。柴医生翻着白眼珠子想了会儿,盯住洁意味深长地说,看样子这次你要破破财了。

    洁本来担心的是自己的命,生怕大伯哥拉上自己去阴曹地府就伴儿,一听命没问题了,就松了一口大气,对破财根本没往心里去。心想,他撞车有公家管要我破什么财!

    晚上国打回电活。电话那头的国声音嘶哑,像呼吸道方面出了问题。

    洁问,大哥怎么样了?国说,没事。

    洁一听松了口气,说,那太好了!我看大哥就是个命大福大的人。

    国在那头有气无力地说,好什么呀,他没事,人家可有亊!人家?洁听迷糊了。

    国说,大哥开车撞死了个乡下老太太。洁吓了一跳,忙问,没事吧?不会判刑坐牢吧?国说,看样子不会。老太太家提出私了,开口要两万。两万?洁倒吸了口冷气。国在那头忙说,好说歹说降了点,一万五。洁想了想,一万五买条人命还算便宜的,就叹了口气说,那就自认倒霉吧,反正公家出。

    国在那头叹了口气,说,什么呀,他那大开的是私车,公家不管。

    啊!洁又抽了口冷气,要自己拿?他们哪来那么多钱?

    是啊!国在那头赶紧接过话头,大哥大嫂吃死工资,杀了他们也拿不出一万五!他们东借西凑好容易搞到五千,还有一万没影呢。

    国在电话那头叹了口大大的粗气,就不再吭声了,好像被愁了个半死一样,只有长途电话里的“吱吱”的线路声。洁忙喂喂呼唤丈夫,丈夫就是不出声,好不容易出声了,又是一口粗壮的叹息。丈夫今天晚上像个苦难深重的可怜的妇人,除了叹息出不了别的声。

    洁替丈夫想不出好办法,只有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丈夫像是有气,凑不上那一万块,那家就不放大哥出来。大哥不出来,我怎么回去?

    看情形,大哥被撞死的老太太家人拘留住了,而丈夫则被撞死人的大哥的老婆拘留住了。

    啊!这次这口冷气抽得洁心口窝疼。洁没了章程,忙问,那怎么办呀?

    是啊,你说怎么办?平时那么有主意的国这时竟娘们似的向洁讨主意了。

    哎呀!我有什么办法嘛!洁脑子乱得成了一盆糨糊。洁,电话那头的国突然温柔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洁,你看,你看,是不是先把那一万块取出来?

    洁的脑子“轰”的一声,眼前有许多金豆子在跳舞。洁想起了昨天那个血淋淋的梦,想起了柴医生那神道道的易经,更想起了被大哥的老婆拘留住的丈夫。洁心一横,牙一咬,说,好吧,我明天就去取钱!

    那一万块钱连锅端的时候,洁被银行里的小姐白眼珠子瞪得直冒虚汗。小姐没好气地说,存折还没焐热呢,又要取!玩哩?!

    国回来人黑瘦了一圈,洁心疼得不行。国放下东西就抢过洁的手,紧紧地攥住,热烈地摇着。国一个劲地说,洁,我没看错你!我没看错你!用的全是调配干事的口气。

    洁好不容易挣脱了他那双温暖的手,没给他好脸,气呼呼地说,你大哥怎么那么神?怎么知道咱有那一万块钱?怎么就单单往那一万块钱上轧呢?

    国一声吭不出来,只好装出副憨厚朴实的笑模样儿,让洁虎吃刺猬,无从下口。

    他们又过起了过去的老日子。这日子过得虽然轻车熟路,但已失去了往日的平和安详。有那一万块钱垫底的时候,两口子时常在媳灯后的黑暗里憧憬一下未来美好的生活,虽然黑灯瞎火的,但许许多多的好东西满屋子飞舞。这下好了,熄了灯省了两口子好多的口舌,节约了许多振奋人心的激动。好处是一夜无话能很快人睡。

    那阵子家里的气氛像江南三月的梅雨天,阴得屋子里到处都泛着潮气。国小心翼翼地总想晒一下太阳,驱驱霉气,但人造太阳根本不过关!

    机会终于来了。

    国的一个昔日战友,腰缠了不知多少杀回了北京。他打来电话,口气大得像中东石油巨头。电话那头他口气轻飘飘地说,咱们随便聚聚,意思意思,地点嘛,他拖了长音,像检阅北京的各大饭店酒店,然后很不经意地说,就北京饭店吧!好像北京饭店也委屈了他似的。

    洁下班回来国告诉她北京饭店的饭局,洁瞪岡了眼睛不相信,以为又是人造太阳的鬼把戏。国一脸正经地重复了一遍,洁有点信了,问,怎么啦,天上掉焰饼了?

    国说,你还记得邹天成吗?见洁眨巴着眼睛想不起来的样子,就提醒她,你忘了?就那个吃包子往馅里倒醋的伙计。洁张开嘴噢了一声,疑惑地问,就他?那个虎背熊腰的蠢家伙?见国点头,洁自言自语道,怎么会呢?就他那个穷样还在北京饭店请客?国叹息了一声,今非昔比啦,人家现在是海南什么公司的总经理。总经理?洁惊呼,真的大大吃起惊来。

    国跟这个叫邹天成的山西人在新兵连就是一个班,分到老连队又在一个班,他俩是一白一黑的两种人,简直不能同9而语,但最终他俩赶上了直接提干的末班车,一起穿起了干部服。

    国走的是为连队没完没了出黑板报的阳春白雪的体面的道儿。国写了一手漂亮的好字,能画几笔江河湖海花鸟鱼虫的简单的图画,还能胡诌几首战斗气息很浓的新格律词。连队的板报在团里出了名,国也随着粉笔末一起走了红。

    那山西人走的是另一条路。这伙计没啥文化,入伍登记表上填的是初中,其实这个胃牌货连封家信也划拉不出来,当兵几年都是国替他在信七孝敬他爹他娘还有他的那个叫四凤的对象。山西人没啥文化但心气儿一点不比国的低,他自然不能在黑板上出风头,他却有他的蔫主意。这个办法虽然臭了点,但臭到最后终于苦尽甜来、臭尽香来。他和国的提干命令是一块儿下的,国当了四年兵出了闪年漂漂亮亮的黑板报,他当了四年兵自觉自愿地打扫了四年厕所,并且是风雨无阻。国是作为文化标兵当做人才破格提的干,他是作为学雷锋标兵老黄牛式的人物破的格。不同,途径不同,但最终的目标却是一致的。

    洁咯咯笑着,说,去!我正想看看这个暴发户的新嘴脸!几年不见,山西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块头还是那么大,但肚子却扎扎实实地起来了。洁听说这种肚子不是一般人能起成这样的,得有一定的实力。也就是说,要把啤酒当饭喝,因为这叫啤酒肚。他把腰带扎得很低,啤酒肚在昂贵的腰带上显出一种气派来。大热的天他西装革履一丝不苟地一身名牌行头,好在北京饭店冷气足,否则这么个大块头,又捂着这么身名牌,中暑是小意思啦!

    他伸出一双黑手,握住国的手,微微地摇着,又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国的膀子,整个一个上级首长对下级的昵举。他把黑手又伸向洁,得体地轻轻掂了一下。洁在心里叹道,就剩下这只朴实无华的黑手啦!

    山西人很随意地征询国和洁的意见,吃点什么?洁听了刺耳,觉得整个一个他带了穷亲戚来饭店开洋荤来了。国摆了摆手说,随便,随便,随便吃点。山西人浅笑了一下,把一个紫红锦缎食谱推到国面前,说,你来点。国忙说,你点你点。山西人一摆手,哎了一声,说,今天主随客便,你就别客气啦!这句主随客便让洁更生气了,她伸出手来说,给我,我点!国看了眼他又看了眼她,把食谱推过去。

    洁几乎是怀着满腔的怒火点的这桌菜。她点菜的方式与众不同,人家是看着菜谱点,点菜;她是看着价钱点,点钱。洁的眼睛扫荡着后边一排的价钱一口气点了**个菜,她解气地抬起头来盯住山西人看,以为那伙计脸上会呈现出黄疸病人的症状。可惜没有。山两人脸色照样红润,含笑着看着洁,似在鼓励,这又把洁气了一下。洁一狠心,点了个上千元的大龙虾,想了想,又狠下心点了个上百一个的鲍鱼,按人头点的,一共点了五只,那天保姆秋梅和儿子晶晶也去了,小一千又进去了。

    这顿饭慢慢悠悠吃了将近三个小时,创了国和洁家吃饭的新纪录。身边的服务小姐把每道菜用铜勺铜叉分到每个人面前的小碟里,吃一道撤一道换一套餐具,吃得十分繁琐费事。

    洁一边吃着山珍海味,一边听着山西人那露出山两口音马脚的高谈阔论,一边冋想着当年眼前这个家伙因为乡下的老婆四凤偷着超生被部队发现警告降职处理转业时的潦倒落魄的熊样子。当时他在洁家呼噜呼噜喝面条汤的时候,让人如何能想到他能发到如此地步?洁不禁又感叹起人生来:人生遇事,谁知是祸是福?祸里有福,福里藏祸,老庄就也这样认为。

    洁仔细打量了丈夫国和山丙人邹天成,一黑一白的清清楚楚。丈夫国有一张天庭饱满地颏方圆的白净的脸,按祖宗说法这是个大福大贵的天相,但丈夫国三十好几了,也没看出什么大福大贵的苗头。看这个山西人,上窄下宽的瓦刀脸,嘴大唇厚,黑糊糊的天生一副刨土坷垃的命,可人家却不!何止不,简直是就不!洁心里就嘀咕,这世道怎么啦?越是人模人样的越活得没个人样;越那些人模狗样的,越过得像人。这是什么事!

    山两人最后一扬手说,小姐,买单啦。小姐说了个数,国和洁的目光迅速撞击了一下,接着两个人的心思就走两岔上去了。

    国受到了刺激,不快活起来。国不快活是因为粉笔不如挖粪的铁锹,价值的天平错位了。

    洁受到鼓舞,快乐起来。这顿山珍海味和加冰块的洋酒的价钱几乎跟江思雨送来又分别被流氓弟弟掠走被五十铃卡车轧掉的数目相仿。洁心里安慰自己:堤内损失堤外补吧,那钱权当今晚七享受了。于是,就有了挥霍一次的痛快。洁同时想起了一苜很流行的港歌,《漾洒走一回》。那煽动性和教唆性都极棒的曲子在洁的大脑里流过,洁藏在华丽的金黄色的丝绒台布下的脚丫子快乐地摇晃起来。

    哎,你说,换你你能不生气吗?

    酒精把国那张周正的充满阳刚之气的脸染成了一块红布。国的筷子在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凉拍黄瓜一盘蛋清肠上寡淡无味地走着,像害了肝炎病。国把北京饭店的饭局讲给哥们苏州听,苏州脸上的颜色比国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同仇敌忾地响应:不能!国受到鼓舞,乘胜追击,继续揭山西老杆的短。

    想当年,国帮山西人写家信时,国坐在班里惟一的一张椅子上,山西人不是趴在一边,就是坐在小马扎上抻着粗脖子仰视着国,嘴里哼哼叽叽地口述着。开头是雷打不动的老一套:爹、娘,二老可好?然后就具体化了:地里的麦子收了没?今年庄稼涝了没?旱了没?圈里的猪胖了没?三叔家的娃病好了没?对象四凤她爹又来要财礼了没?两三张纸下来都是些杂七杂八的庄稼活,没一句能冲出他们那个小村子的。现在可好,出口是贷款、股票、提成回扣。去过一趟俄罗斯,说起莫斯科那轻描淡写的口气,像他从小是在那长大的似的!

    国一仰脖干了一杯酒,说,操!你就是再借我个脑子我也想不到他能发成这个样子!

    洁腰里扎着围裙端着一盘冒着热气的木犀肉声音很大地踏在桌子上,没好气地阻止国,行了,行了,你打住吧!都说吃了人家的嘴短,你怎么吃了人家的嘴照样不短?太没良心了吧!

    洁也反感山西人,而且一点不比国差,但洁又看不得国这副狐狸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样子。洁认为男人不该这样,起码自己的男人不该这样。

    国瞪起眼睛,喝道,爷们家的事,娘们少插嘴!一副地地道道中国男人的嘴脸。洁发现红颜色已经深入到国的浓眉大眼里去了,就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