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从柜子里取出了一瓶洋酒,非让李冰的母亲尝尝,说这足她家章部长的一个老部下从国外带回来的。李冰的母亲很实在地扑上去,坚决不让打开,并一个劲地说:“可惜了,可惜了,我又不会喝酒。”越是这样,婆婆越是要坚持打开,并一迭声地说:“可惜什么?自家的人喝可惜什么!”
章军冀拿出啤洒杯,婆婆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换高脚杯!”
李冰的母亲说:“别麻烦了,用什么都一样。”婆婆说:“怎么能一样呢?喝洋酒是要用高脚杯的,这是有讲究的。”
母亲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问:“是吗?”婆婆朗着声音答:“可不。”
章军冀在一旁悄悄地对李冰耳语:“你看,我妈对你妈多热情。”
李冰看了眼章军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二李冰在厨房里听丈夫问怎么倒这么点?又听婆婆说你懂什么,说洋酒不是喝的,是品的,又说只有中国的土包子才把洋酒当啤酒喝。
李冰出了厨房,见婆婆在冰箱前砸冰块,见每个高脚杯里那丁点猫舔一口都要见底的珍贵的洋酒,见母亲在洋酒面前的拘谨,一股火,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往哪儿去,反正有些失控。就大步走到餐桌前,装着一副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懂的样子,抓起洋酒瓶,挨个杯子一通猛倒。动作之利索,速度之快,简直可以用“迅雷不及掩耳”这个词来形容。等婆婆托着敲好的冰块转过身来,正看见李冰把成了空瓶子的泎酒瓶放下。婆婆沈凤英的心一揪,缩成了一团。
婆婆沈凤英的精神头显而易见地枯萎下去,李冰知道,婆婆一时半会儿是振作不起来的,心里头就有了一些歉疚。李冰不时地给、婆婆夹菜送肉,贤惠孝顺的样子,令坐在一旁的母亲骄傲。
母亲实心实意地对婆婆说:“亲家,我这女儿就交给你了,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就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该说就说,该骂就骂,不用客气。”
婆婆有气无力地应迫:“不客气,不客气,我不客气。”母亲又说:“我这女儿啊,在家老小,哪都好,就是脾气强了点,像他爸。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亲家多担待着点。”婆婆强打起精神点头:“不不,她挺好的,挺不错的。”见婆婆这样,李冰心里愈发过意不去了,真想把喝进肚子里的洋酒再给婆婆吐回到那个精致的外国瓶子里去。
母亲不清楚身边的急流暗礁,把洋酒当成了国产葡萄酒,劝她一次,她就大口喝一次,一会夫,杯子就见底了。
李冰没话找活,问:“妈,大热的天,你往广州跑什么?”母亲的脸被外国鬼子的酒搞得红彤彤的,舌头好像也松了许多,在初次见面的亲家面前,不合时宜地什么都说:“哎!要不是你那不是玩意的嫂子,我怎么会这个时候到南边去遭这个罪?”
还没等李冰问为什么,沉默了许久的婆婆抢先问出了“为什么”。李冰敏锐地意识到什么,可惜晚了,什么都阻止不了喝了洋酒的母亲了。母亲像那些没心没肺的洋人一样,叽里哇啦地一通长篇报告,把李冰的嫂子、她的儿媳妇说得一无是处体无完肤了。
李冰的婆婆在李冰的母亲的不幸面前,一点一点地缓过劲来,振作起了精神。她一边殷勤地给亲家夹菜,一边在亲家将住嘴的时候,不失时机地问上些:“不会吧?”“怎么可能呢?”这样一些煽动性极强的话。把李冰在一旁急的,恨不能像黄继光堵枪眼那样,去堵住婆婆那张不怀好意的嘴。可惜,李冰没有黄继光那种大无畏的勇气,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婆婆在前边循循善诱。
婆婆假装少见多怪:“不会吧?还有这么不懂事的年轻人?”母亲可在洋酒的拘谨上翻身了:“怎么不会?现在的年轻人,不比我们年轻那时了,她们才不管什么长幼尊卑呢,一个个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少教着哩!”
婆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意味不明,高深莫测。母亲则意犹未尽,滔滔不绝:“亲家呀,咱们这代人才倒霉呢。年轻的时候有婆婆吧,受婆婆的气;好不容易等咱们熬成婆婆了吧,这世道又变了,成了儿媳妇的天下了,又要受儿媳妇的气,你说倒不倒霉?”
婆婆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不同意,只是盯住儿媳妇李冰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意味深长。
李冰被婆婆这一眼盯的,如坐针毡。好像自己母亲这一晚上控诉的不是别人,而是她李冰。
晚上睡觉的时候,婆婆竭力要求母亲跟她一起睡。本来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就一个晚上。但李冰就是不同意。李冰对婆婆的热心起了疑心,同时又对自己的母亲没有信心。她以好久没跟母亲说悄悄活为借口,硬把母亲拖进了自己的卧室。
关上房门,李冰就没好气地说母亲:“妈,你今天说得太多了!”
母亲眨着朴素的眼睛,听不明白的样子,李冰不得不直说:“你跟我婆婆说那么一大堆我嫂子的事干吗?”
母亲松了口气,说:“说说怕什么,又不是外人。”李冰说:“你没把人家当外人,人家把你当没当外人?你跟我婆婆说什么现在是儿媳妇的天下,婆婆倒霉要受儿媳妇的气,你让我婆婆怎么想我这个做儿媳的呢?”
母亲“哎哟”了一声,直后悔:“你看看,我真是老糊涂了,把你这一茬给忘了。”
李冰见母亲认识了错误,就不再追究,转移了话题:“妈,嫂子真像你说的那么糟吗?”
母亲马上来了精神,脖子一梗,手一拍,说:“比我说的还要槽呢,我那是守着亲家没好意思说。”
李冰问:“我哥呢?难道他就不知道管管老婆?”母亲叹了口气,说:“快别提你那没出息的哥了,他敢管她?她不管你哥就谢天谢地烧高香了。你没看见你嫂子训起你哥那架势,雄赳赳、气昂昂的像老子训小子。”
李冰被母亲的用词逗笑了,反过来逗母亲说:“嫂子还跨过了鸭绿江,把你这个当婆婆的打得落花流水,夹着尾巴往南边逃。”
母亲问李冰跟婆婆处得怎么样,李冰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接着,把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通通说了个遍。见母亲有些担心,李冰就宽母亲的心说:“这世界上,婆媳之间,不好是正常的,好是不正常的。”
第二天吃了早饭母亲要赶飞机。李冰看见,母亲跟婆婆告别的时候,表情不大对劲,笑得比较困难。李冰就后悔昨晚上跟母亲讲得太多。李冰心想:“像这样肚子里存不住一点东西的婆婆,怎么可能跟儿媳妇在一个屋檐下面和心不和呢?”
从机场回来,李冰和章军冀就各奔东西各上各的班。到了办公室,章军冀才发现钥匙没带。想了半天,想起在车上李冰要去剪指甲了,于是给李冰打电话。
接电话的人一听他的声音就说:“章参谋,你把老婆看得也太紧了吧?老婆前脚到,你后脚就追来了,飞毛腿吧?”
章军冀从来不敢跟话务连的这些人过招,她们一个个都是钢嘴铁牙。章军冀跟李冰说过:你的这些部属应该到外贸部去给龙永图当助手,龙副部长有了你们这些助手,肯定会如虎添翼,那样的话,还用谈十五年?
此刻,章军冀赔着小心说着好话:“麻烦叫一下,我有事,我找她真有事。”
接电话的人“咯咯”笑了起来,说:“你是她老公,没事也可以找她。”
电话被放到一边,小文书被支使出去找李冰,儿个已婚女干部继续闲聊。
一个说:“我看还是南方婆婆好,我什么时候上你家去,什么时候看见你婆婆的手都是**的,不是在做饭就是在洗衣,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哪像我婆婆,就知道抱着孩子到处里门。”
一个说:“哼!你只看见她手上**的,你没看见她嘴上**的哪。唠唠叨叨就她事多。还动不动就跟她儿子打小报告,故意说那种我听不懂的鸟语,叽叽咕咕地像鸟叫,烦死我了。”
那个说:“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宁愿听鸟叫,只要她手脚麻利。”
另外一个说:“你俩换婆婆得了,免得看人家的婆婆眼馋。”两个声音争先恐后地同意换婆婆。换了半天,又觉得光换婆婆不过瘾,说不如干脆把丈夫也换了箅了,还说一不做二不休,尝尝别的男人的味道。
章军冀吃惊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女人们聚在一起,竟能开这样荤的玩笑。他觉得奇怪,女人们一嫁人,好像把嘴上把门的也一起嫁掉了,真不可思议。
李冰的声音出现了,她问:“笑什么哩?老远就能听到。”有声音回答:“她俩要换婆婆,还要换丈夫。”李冰说:“真不要脸。”
一个声音说:“我们不要脸都在嘴上,不像别人不要脸在实际行动上。”
又是一阵笑,笑够了又说开了各自婆婆的短长。章军冀听见里边争先恐后的声音里没有自己老婆的声音,心里甚感欣慰。正欣慰着,李冰的声音出现了。
李冰说:“昨天我妈来,我婆婆拿出了一瓶洋酒。”有入惊呼:“你婆婆不错嘛,挺大方的嘛。”李冰说:“大方什么呀,我还不知道她?她是在我妈面前摆阔,她那个人,虚荣着哩。”
有人插话:“嗯,不假,你婆婆是有这个毛病。每次见到咱们连的人,都要摆出连长婆婆的派头,神气得不行。”
李冰说:“你说她虚荣吧,她虚荣得又不够彻底。又是高脚杯又是冰块的,最后每个杯子里就倒那么一丁点,让猫喝也就是舔两口的事,她还教我们,说洋酒要品不要饮。”
一阵笑声。李冰接着说:“我特生气,简直就是蔑视我妈妈。我就趁她不注意,假装什么也不懂,抓起洋酒‘咕咚咕咚’好一气倒,把洋酒倒了个底朝天。我婆婆的脸,立马就绿了,站都站不稳了,提前醉了。”
一阵大笑,有人还直“哎哟”,好像把肚子都笑痛了。有人问:“章军冀呢?你那口子说什么没有?”李冰说:“他?他当场就目瞪口呆了!”李冰突然发现桌子上的话机,问:“谁的电话?”三分队长,那个眼馋人家南方婆婆的许青,惊叫起来:“坏了!是你那口子。”
几个刚才还笑得东倒西歪的人面面相觑,觉得这个祸闯得可不轻。李冰也意识到事态严重,一个髙蹦过去,抓起了电话。
哪里还有章军冀章参谋?话筒里只剩下“嘟嘟嘟”的断线音了。
李冰放下电话,回过头来望着她们几个发傍。许青走过去,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李冰眼前晃,见她没反应,就推了她一把,说:“咬,你不是吓傻了吧?”
李冰缓过劲来,推开许青,痛心疾首地指责道:“你们这些十恶不赦的坏人,害惨我了!”
许青她们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维护分队的孙技师笑得话都说不连贯了:“妈呀……也不知……把……把章军冀……气成哈样了……”
几个人笑够了,见李冰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就安慰她说,没准章军冀早扣电话了,谁会等电话等那么长时间。
李冰把双手放在胸前,像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有气无力地说:“但愿是这样,上帝保佑吧。”
中午饭李冰一般都在连队吃,今天中午李冰却特意跑回家去。吃饭是次要的,主要是想看看上帝保佑她了没有。
婆婆和丈夫正在吃饭,婆婆吃惊地望着突然回家的李冰,忙站起来添筷子盛饭。章军冀则冷了张脸,头也不抬地吃自己的饭。
李冰心里暗叫:坏了坏了!上帝不在家。她硬着头皮坐下来,吃不出丁点儿味道来。
婆婆问:“今天怎么回来吃了?”
李冰撒谎说:“上午去机关办点事,顺路就回来了。”
婆婆“噢”了一声又问:“你妈走得顺利吗?”
李冰答:“挺顿利的。”
婆婆又问:“飞机是正点起飞的吗?”
李冰答:“是,是正点飞的。”
婆婆似乎是不太经心地说:“你妈真行,还舍得坐飞机,真想得开。”
李冰知道,婆婆对她妈坐飞机上广州心里一直耿耿于怀。换别的时候,听婆婆这种酸溜溜的话她早就烦了,今天却顾不上了。李冰有点像心虚的贼,时不时用眼角去观察丈夫的动静。无奈,丈夫无动静。
章军冀吃完饭,站起身来对母亲说:“妈,我有点事,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