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望着丈夫摇晃着宽膀子出了家门,却不能有任何举动,她知道婆婆已经注意上她了,这个时候,绝不能轻举妄动。她可不想让婆婆看她的笑话。
尽管儿子和媳妇俩都不动声色,但什么都瞒不过沈凤英那双明察秋毫的、炉火纯青的老眼。沈凤英心里明镜似的:这次别扭闹大了,而且好像还上了等级。不看別的,光看儿子那张阴着的脸还有儿媳妇那张赔着小心的脸,就行了。
这下麻烦了。沈凤英在心里嘀咕:如果这两张脸掉个儿就好了,儿媳妇阴着脸,儿子小心着脸。以往的别扭基本都是这个格局,儿媳妇任两天性子也就过去了。这次阴着脸的是儿子,问题就大了。儿子也不是不可以阴着脸占个主动,沈风英也不是不愿看到儿媳妇赔着小心的脸,说心里话,沈凤英巴不得他俩闹别扭的时候,儿子的脸能一直占主导地位地阴着,儿媳妇嘛,最好永远都赔着小心。只是,沈凤英对儿子这张阴沉的脸到底能撑多久拿不大准。岂止是拿不准,简直就是没有信心。反过来,沈凤英对儿媳妇那张暂时赔着小心的脸能耐烦几天,也没有什么把握。总之,做母亲的沈凤英对儿子章军冀的前景不看好。
沈凤英不禁替儿子担起心来:傻儿子,你小子哪里知道,这上坡容易下坡可就难啦。
沈凤英坐不住了,急忙给儿子打电话:“军冀,怎么冋事?”儿子还想装傻,反问:“什么怎么回事?”沈凤英可没心思跟儿子捉迷藏,没好气地一语拆穿他:“你别跟我装蒜了,你跟李冰闹什么别扭了?”
儿子说:“没什么,一点小事。”
沈雕不信:“一点小事?一点小事你俩能那样?”
儿子不耐烦了,问:“我俩哪样了?”沈凤英一时语塞,顿了一下,说:“你俩不正常呗。”说完,怕儿子狡辩,就抢占主动,教育儿子:“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有了矛盾不要紧,不要捂着盖着,也不要不吱声,把矛盾摆到桌面上,两人各自多做自我批评,又不是解决不了的敌我矛盾。尤其是你,你是男同志,姿态高一点,多做一点自我批评,我就不信人家李冰没有觉悟。”
沈凤英劝儿子,自然不好说出她的担心。一来,儿子是属驴的,犟得很,你越让他下坡他越拧着不干,反而有可能还要往上去,那岂不更糟?二来,有些话似乎也不便让她这个做母亲的点破,那样的话,对谁都不好,对谁都没意思。沈凤英可不是那一般的小市民母亲,普通婆婆,沈凤英离休前是机关门诊部的政治协理员,什么矛盾没见过?什么思想工作没做过?那些“把矛盾摆到桌面上”、“各自多做自我批评”之类的用语,虽然有些陈旧,但并不过时嘛。
晓之以理之后,该动之以情了,这是沈凤英做了那么多年思想工作的成功经验。沈凤英语气里充满了感情。她开导儿子说:“军冀呀,你跟李冰从天南海北走到一起,是不容易的,是要有缘分的。古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多不容易呀,修一千年才能睡到一个枕头上,你不珍惜着点,人生苦短哪,上千年修来的缘分也只能享受个几十年,难道,你就没有紧迫感吗?”
这真是一番箅得上苦口婆心的开导了,章军冀再听不进去,就说不过去了。
章军冀的心里也的确不是个滋味,替母亲,也替妻子。看看母亲,是何等的境界!儿媳妇在背后那么数落她、笑话她,她还替儿媳妇说情说好话。再看看妻子,婆婆如此对她好,她竟忍心在人前那么糟踢自己的婆婆,天地良心啊!
这样一比较,章军冀的心里愈发更不是滋味了。他为母亲抱不平,同时,也替妻子内疚。
放下电话,章军冀就在心里决定:这事不能这么轻易就算了。要以此为契机,以这件事为突破口,改掉妻子李冰身上这种坏毛病。
冷战开始了。
李冰知道,这场战争由她引发,因而!这场冷战抱有歉意。她虽没明确表示过什么,但她认为她脸上的神态就足以表达什么了。她脸上那份从早挂到晚的小心,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谁知,丈夫章军冀伤能做到对这份小心视而不见,继续阴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这不能不令李冰感到一种过分。
李冰认为:从恋爱到结婚一年多了,大大小小的战斗场面也经历了不少,战场的局势基本上是格式化的:由李冰挑起,再以章军冀摇着白旗结束。不管起因多大,战争场面多壮观,章军冀的姿态一般都是高的。章军冀犟是犟了点,但不至于犟到跟自己稀罕劲还没过去的新婚老婆没完没了。
这次怪了,屁大点事,不就说了他妈几句吗?而且说的都是事情经过,既没无中生有,也没恶意中伤,至于这个样码?再说了,别人都在说,又不是我一个人说,别人家的儿子没事,怎么就单单你章军冀如此严阵以待呢?不对劲嘛!真搞不清楚他这种不依不饶的劲头打哪来的,反正比较可疑就是了。
这样一琢磨,李冰脸上的小心,如同潮水一般,不动声色地开始回落。按以往她跟章军冀吵架的惯例,她会呆在连里不回家,一直要熬到章军冀顶不住了,扛着白旗乖乖地到连里来请罪,主动承拘责任,赔不是。这次李冰一直都住在家里,开始是李冰心存一份歉疚,想主动修补;现在,李冰却有了一种大敌当前的临阵感。这种感觉有些悲壮,也有些刺激,搞得李冰有些莫名其妙地跃跃欲试。既上得阵来,就没有临阵脱逃、让敌人看笑话的道理。这一点,李冰连民比谁都清楚。
沈凤英是这场战争最直接的受害者。不仅如此,这种害还受得老太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甚至都不知道战争的起因,就被稀里.糊涂地拉到了前沿。
每天,她看着两门哑炮按时准点地进门,一点也不耽误地吃喝拉撒睡。第二天,再收拾整齐地前后脚出门上班。只是,那种“山雨欲来”的架势,把老太太压抑得够呛。两门哑炮靠谁近了都不行,都有嫌疑,她只能保持中立。保持中立就要不说话,或者是尽量少说话,几天下来,老太太嘴里就寡淡无味了。
沈凤英私下里偷偷劝儿子算了,别跟她一般见识了。可儿子不干,说:“妈,你别管,我自有办法。”
沈凤英的心黾着实矛盾着。一方面,她希望眼前的小两口和和美美地过安生日子;一方面,似乎好像又挺希望儿子对儿媳妇有所建树。只是,他们要打要干就痛快点呀,这种引而不发箅哪门子战法!也不知儿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有办法”到底是啥办法嘛!
最难受的,要属身兼二职的章军冀了。本来,似+李冰脸上的“小心”是很满意的,想借着这种“小心”好好敲打敲打她。从对李冰一见钟情到现在,都是李冰敲打他,而他从来没有敲打李冰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他也伸胳膊撸袖子地准备大干一场了。可惜,他战场经验不足,把握不好战机。或者说,他对敌方的力量估计不充分。总之,章军冀错失了良机,注定要一败涂地,重蹈被敲打的覆辙了。
如果要总结章军冀吃败仗的教训,“贪心”应该首当其冲。他太贪心了,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贪心膨胀。看着李冰的小心,他心里说:吊她一天,再吊她一天,再吊她一天。三吊两吊就把李冰脸上那千载难逢罕见的“小心”给吊没了,等他醒过白日梦来,李冰脸上的“小心”已经荡然无存,换上了一种凜然,一种一往无前的、大无畏的凛然。章军冀心中暗暗叫苦,但晚了,“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现在,章军冀只有把他那颇为英俊的长脸继续拉长阴下去这一条路了。
李冰下班回来,见婆婆还在厨房忙活,主动洗了手进来,问:“妈,我干点什么?”妈说:“不用了,我这马上就完,你别沾手了。”李冰还是找到了要干的活,把用完的案板给刷了。
婆婆对儿媳妇这点还是满意的,眼里有活,手脚麻利,又肯出力气,除了脾气差了点,基本上箅个不错的媳妇。
饭菜上了桌,还不见章军冀的影子,等了一会儿,他还不回来,李冰就开始喊饿。一是李冰真的饿了,二是在冷战的状态下,李冰成心不想等他。这个时候的沈凤英就有些为难了:等儿子吧,怕儿媳妇怪自己光心疼儿子不心疼媳妇;不等吧,又有点说不过去。以往都是等的,小两口闹矛盾了就不等了,总有点那个。更何况她还是儿子的妈,孰远孰近,她还没糊涂到拎不清的地步。
李冰在一旁躬着身子喊饿,好像饿得都直不起腰了。这种情况下,沈凤英就不好再等「去了,华年盛世,把人饿出个好歹来,天大的笑话啊。
刚动筷子,章军冀就回来了。见没等他回来就开饭了,空空的肚子里就跑进了气去。他认为李冰不等他是意料之内的事,母亲也跟着李冰学,实在说不过去。正本清源,这场冷战是为捍卫母亲的尊严而起,而母亲却这样地敌我不分,莫不是老糊涂了?
饭桌上很静,只有三张吃喝的嘴的声音。三个人低眉顺眼地盯着各自眼前的饭菜,很像饭馆里三个素不相识的吃客。
李冰看出章军冀对他妈的不满,觉得这是件挺好玩的事。心里愉快,嘴里就开始不出声地哼着小曲。小曲一哼,腿就开始想打拍子。于是,李冰就在饭桌下架起了二郎腿。二郎腿合着嘴里不出声的小曲,开始左摇右晃起来。正美得不行,李冰的脚丫子不慎踢到了丈夫肌肉结实的大腿上,李冰心里大叫“不好”,赶忙把双腿后撤,坚守在自己的椅子下边。
章军冀肚子里的那股气正上蹄下跳地没个着落,李冰不知死活主动找上门来正中章军冀的下怀。说时迟,那时快,章军冀抬起脚来飞过去,正正中中地击在沈凤英硬邦邦的小腿上。好!让你乐得手舞足蹈!
沈凤英心里也正不痛快着。儿子那张驴脸她又不是看不见,这次显而易见有一半是冲她这个做妈的来的。沈凤英心里这个冤枉,气就不打一处来。第一处来自媳妇:有那么饿吗?还把腰都饿弯了,明摆着小妖精在闹妖呢;第二处来自儿子:多大的人了,连个里外好歹都分不清楚,连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革命的首要问题都弄不清楚,还敢大言不惭地宣称“自有办法”。你那好办法都喂了狗了,剩下个鬼办法是回家拉脸给老娘看?第三处来自她自己:自己也是,这军职的大房子在自己名下,一桌子饭菜是自己张罗出来了,自己不发活,别说饿弯了腰,就是饿昏过去,又能怎么样?真是老糊涂了,一顿饭不吃能把人饿得直不起腰来?连小妖闹妖都镇不住,还离休老干部呢!
沈凤英来自三个方面的气正理不顺呢,老老实实呆在桌子下边的腿没碍着谁、也没惹着谁,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沈凤英没有任何准备地“哎哟”一声叫出声来。
放眼望去,儿子傻子一般张着嘴,舌头上的饭菜清晰可见,没说的,肯定是他干的,想发威别人,却发错了地方,发到自己老娘身七。真傻呀!傻透了!都傻成这样了,还敢扬言“自有办法”哩。傻儿子,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哩,你有个屁办法!
再望过去,儿媳妇嘴紧抿着,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脸上有丝丝笑纹马上就要绽放。她强压着不让花朵绽放,看把她憋的,脸都紫了。
沈凤英望不下去了。很重地放下碗筷,很冲地站起身来,很快地回到卧室,很响地撞上房门。
婆婆一离开,李冰连一秒钟也坚持不下去了,碎步冲进自己房间,扑到床上,捂着嘴笑得透不过气来。
罪魁祸首章军冀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他气得恨不能抽自己的嘴巴,老大不小的人了,干点事怎么老是毛手毛脚地没个准头?竟做出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破事来,真是他妈的古代兵器——剑(贱)!
餐桌下的那场混战,使冷战局势发生了变化。原先尽量保持中立的、扮演和平使者的婆婆,终于扯下面具,彻底倒戈了。自然,婆婆是不可能倒向她李冰的。李冰猜测:或是那天的笑容没藏好,或是一怒之下的丈夫把这场战争的起因和盘托给了婆婆。总之,从现在开始,李冰同志只好孤军奋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