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军冀坐到饭桌前,例行公事地叫了声“妈”,把黯然神伤的母亲叫过神来。沈风英望着儿子,儿子愈发像他故去的父亲了,眉毛像,眼睛像,鼻子像,嘴巴像,连耳朵都像,脸上的五官没有一处不像,活脱脱地就是当年年轻英俊的章部长。沈凤英定定地望着儿子,追忆着故去的丈夫,一种悲哀,深深地,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
章军冀眼睁睁地望着母亲越来越暗淡、越来越阴沉的脸,莫名其妙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地望了妻子李冰一眼,完全是下意识的,是一种想找人探索一下的本能。不幸的是,妻子李冰却理解错了这一眼。
对婆婆脸上戏剧人生般的变化,李冰尽收眼底。她想不明白:婆婆这张暗淡的阴沉下去的脸,缘于何故?她问自己:今天早晨,自己并没有什么地方得罪婆婆,今天没有,昨天没有,前天也没有。印晚上,狗肉桌前的婆婆还是快乐的,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模样了?不是,见我高兴她就生气?如果是这样,那也太过分了吧?正胡思乱想着,正好与丈夫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李冰顺着刚才的思路,就把丈夫的目光理解成了责备和埋怨。
上班出门时,章军冀特意打了声招呼:“妈,我上班了。”当妈的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箅是回应。李冰原本也想打声招呼的,但一看婆婆这架势,就把招呼给省了,踩着章军冀的脚后跟出了家门。
下楼的时候,章军冀随口问了句:“哎,你说咱妈怎么啦?”李冰忙冲他摆手,说:“这次你别找我,没我任何事。”见章军冀要说什么,赶快说:“另外你别咱妈咱妈的,是你妈,不是咱妈。”说完大步向前,箭一般地蹄了。
章军冀望着老婆疾走如飞的背影,怔在那儿醒不过闷来。他心里琢磨,这是怎么啦?老娘那儿是咋回事还没搞清楚,老婆这儿又变了脸。这日子没法过了,真他妈累得慌。
疾走如飞的李冰半道碰上了许青,许青在马路边喊她:“李冰,你走这么快干吗?后边有人追你吗?”
李冰停下脚,笑着说:“后边有条狗追我。”许青真傻兮兮地向后边张望,李冰哈哈大笑起来,把婆婆那张晚秋的脸从心里笑了出去。
章军冀进了办公室,王副局长好像专门在等他。一见他进门,就跳过去掩上门,贼一样地问他:“小章,你手头上有现钱吗?”章军冀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王副局长在向他借钱。就问:“要多少?”王副局长伸出右手,张着五根粗壮的手指头翻了两翻,说:“两千。”葶军冀说:“哎呀,我这不够,我问李冰那儿够不够。”王副局长饥不择食地连连点头:“好好,快打,你快给小李打电话。”
章军冀心里纳闷:这个王副局长,怎么会为两千块钱急成这个样子?好歹也是个大校了,一个月两千多块钱的军饷,抠抠马裤呢军装口袋,怎么就抠不出个千儿八百的呢?至于在部属面前露这副穷样子。再一想他那在服务社卖酱油醋的老婆,就想明白了一大半。
章军冀在王副局长殷切的注视下,操起了电话,找到了李冰,问她手头上有多少钱。李冰问他干什么用,他看了眼盯在一旁的王副局长,支吾了一下说“有用”,李冰接着问他有什么用,他就仗着王副局长的权势一般地大声说:“有用就是有用,问那么多干吗!”
李冰在电话里根本就不买他的账,也不把他的高八度当回事,也提髙了嗓门说:“哟,章军冀,你有没有搞错,是你跟我要钱还是我跟你要钱?”
电话声音很大,王副局长又离得很近,章军冀怕被领导听见,吓得紧紧梧住电话,把耳朵压得好痛。就听到李冰那边有女声喊:“不说清楚就不给他,万一拿去嫖娼了呢?”电话里头一阵女声大合笑,气得章军冀一点辙也没有。
这时候,有人在外边喊王副局长接电话,领导一离开,章军冀就捂着话筒悄悄地说:“是王副局长借的。”李冰在电话那头不屑地说:“淮借的就说谁借的呗,用得着吭吭哧哧的吗?”章军冀解释道:“你不知道,刚才王副局长就站在我旁边。”李冰更加不屑了:“站在你旁边就站你旁边呗,难道他拿着枪逼着你?”又讽刺道:“你们这些机关的狗腿子们,下部队一个个人五人六的个个都像军委委员,一回机关,把虎皮一扒,全找不到自己了。”
章军冀骑车到话务连去拿钱,兜里还装着王副局长交给他的一个地址。王副局长指示他拿到钱,直接到邮局按这个地址寄出去。章军冀一看那穷山恶水的村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章军冀在自行车上想:跟王副局长那个卖酱油醋的老婆比,自己的老婆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起码自己老婆通情达理,从来不在钱上跟自己计较找麻烦。这样一想,就把心情想得比较愉快,吹着口哨,不知不觉到了话务连。
李冰站在阳光明媚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把钱递给章军冀,递钱的同时,还递给他了一段话。
“章军冀,你知道你妈早上为什么不高兴了吗?”“不知道。“章军冀摇头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章军冀仰着脸问。“你妈是看我高兴了,你妈就不高兴了。”“你高兴了,我妈怎么就不高兴了?”章军冀听糊涂了,疑疑惑惑地问。
李冰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抱着胳膊冲台阶下的章军冀笑,笑得意味深长。笑够了,又意味深长地背诵了一段伟大领袖**的语录:“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背完之后,背起手,弯下腰,像问幼儿园小朋友那样问:“章军冀参谋,你听明囱了吗?”
章军冀敏起了剑眉,没好气地说:“我明白什么呀?你乱七八糟地说了半天,哪跟哪呀!”
在去邮局的路上,章军冀骑在自行车上,越想越不明白。把刚才去话务连的路上,同王副局长那卖酱油醋的老婆比较出来的一点愉快,又给比较回去了。他心黾恨恨地骂道:还不如王副局长那个卖酱油醋的老婆和在穷山恶水里过穷口子的老娘呢。人家婆媳不和,不和在桌面上,老娘要钱,老婆不给,做儿子和做丈夫的,还能从中做点手脚。哪像我那退出现役的老娘和正在服役的老婆,争来斗去一点动静都没有。东边晴了西边雨,你甚至都搞不清她俩在争什么,斗什么。你简直就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给她俩调和,讨这个的喜欢,就要得罪那个。她俩就像一对面和心不和的顶头上司,他这个做下级当部属的,紧着察言观色都不行。靠谁近了都要出问题,谁都能给他小鞋穿。
想到这里,章军冀在自行车上摇了摇头,心里叹道:髙手,都是九段以上的高手哇。
晚上下班的时候,章军冀老远就看见李冰在前边磨磨蹭蹭的背影。他知道李冰不愿一个人面对他母亲,就叹了口气,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李冰听见身后尾随的脚步,就知道是谁了,她头也不回地问:“章马屁,今天受到表扬了吧?”
章军冀跟李冰并排走着,没接她的调侃,闷头走了一阵,突然别过头去问:“你上午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李冰的情绪很好,她歪过脑袋逗章军冀:“我上午说的话多了,你指的哪一段?”
章军冀说:“就是什么你高兴了我妈就不高兴,你不高兴了我妈就高兴的乱七八糟的话。”
李冰非常高兴地仰起脸来“咯咯”地笑,笑够了才说:“说你是个笨蛋,你还不服。什么事不给你做做示范,你是不会明白的。这样吧,一会儿到家,我就装着不高兴,你妈一看我不高兴,她准高兴。
章军冀眨着两眼白痴一般,李冰笑得更开心了,伸手挽着他的胳膊说:“不信你就快点走,回家做给你看看,一看你就该信。”
经过一个漫长的、风和日丽的白天,婆婆沈凤英早就想开了。沈婆婆想:人家小两口好了坏了,恼了爱了的,关我什么事?儿子大了不由娘,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他不争气爱当妻管严,那是他的事,碍我什么事了?我操那么多心干吗?还嫌自己老得不快呀?又想:儿媳妇年轻,权当她是个孩子不就得了?自己的女儿在上海,不是也跟婆婆过不到一块去吗?我也学聪明点,别跟媳灼的关系搞得太僵了,别到时候她也跟自己的女儿一样,一气之下搬出去住,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大房子里,还有什么意思?
这样想想,那样想想,又想起了媳妇李冰平时的许多不错来,就把自己的心想温暖了。想起李冰爱吃饺子,尤其爱吃三鲜饺子,沈凤英特意买了一斤鲜大虾,包了三鲜饺子,单等他们小两口下班回来,吃个髙兴了。
外边门响,沈风英知道他们下班回来了,特意迎到门口,抢着开了门。
儿媳李冰先进门,冷着一张小脸。哟,这孩子,还生气哩,真是个孩子,平时没太在意,这李冰生气的时候也不难看。
沈凤英笑容满面地问:“下班了。”
李冰冷了张脸点了点头,快步进屋,把紧随其后的章军冀闪了出来。
章军冀仔细地盯住老娘的脸看,跟不认识似的。沈风英很慈祥地看了儿子一眼,很高兴地笑着。
章军冀和李冰鱼贯着进了卫生间,挤在水龙头下洗手。
李冰像接头的特务一样,压低了声音问:“怎么样?明白了吧?”
章军冀不吭声,搓着满手的肥皂泡不声不响,一副遭受了重创的颓废模样。
章军冀的确受到了打击,而且打击得还不轻。章军冀在“哗哗”作响的水龙头前沉痛地想:看样子,母亲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要承担主要责任。
还真的让孙技师给说着了,章军冀在吃了那只蓄谋的狗肉之后,真使妻子李冰怀上了。
看着李冰日益隆起的肚子,这个一家三口的喜悦是一目了然的。儿子章军冀说:“男孩女孩都行,但最好是个男孩。如果是个儿子,就是我们章家的长房长孙,不得了的!”
婆婆沈凤英说:“生了儿子你们就知道做父母是怎么回事了。”她似乎认定媳妇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个儿子,并且认定这个儿子以后一定会给他爹妈好瞧的。
媳妇李冰嘴上不说心里说:哼!我还不知道你吗?你不就是想让我也尝尝当婆婆的滋味吗?按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说,那时婆婆的地位正好又该翻上来了。到那时,当个作威作福的婆婆也不错嘛。
想到这种宏伟远景,李冰止不住喜在心头笑在脸上。其他二人见了这笑,一致认为这种开心的笑很好,有益于胎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