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狗说:“这类人在全县有多少?”
干事就嚅嚅了半日,欲言又止了,说:“县上有材料,你愿意看吗?”
金狗就推了棋盘,让他去把材料找来。干事很快拿来一沓打印稿,上面尽是几个干事下乡调查的事例:××乡×××一家三口,土地承包皮后不会安排生产,种麦时因地墒不足,未及时下种,准备清明种豆,但种豆时又将豆种炒吃了,地便全年空闲。×××乡××母子两人,母瘫儿傻,麦未饱仁就割下来炒了磨面吃,到收获时仅收到一斗八升,所以一个月后就出外乞讨。××乡××粮食可以,但没来路钱,家中财产全无,衣被破烂,不能出门,整个冬天?!?!在家中烤火……金狗大概翻看下去,但最后材料上总结为:山民缺乏文化,性*懒惰,缺乏安排生活经验。金狗眉头就皱起来了,说:“县上怎样解决这些问题的?”
干事说:“这属于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呀!当然好的方面更多,致富的例子很典型的,高尔基不是说过:在陽光最明朗的时候,肮脏的东西是格外显眼的。”
金狗立即看出这个干事的小小的心计了。他再没有说什么,要求把这份材料给他。但干事却硬是收回了,说:“我这可不是有意让你看的,我什么也没给你看过呀!”
金狗仰面就笑了,说:“我也是什么也没看见哩!”就再不谈及这事,两人重新摆棋,直下到夜里两点,金狗的棋艺越下越臭,竟没有一盘取得胜利。
第二天,金狗坐着书记的小车下乡了。书记领他走了三个乡,每到一个乡zheng府,都有丰盛的酒席,饭饱酒足之后,去参观一些发了财的个体户,专业户。书记就要指点着说:“怎么样,够典型吧!”然后让这些个体户、专业户的主人谈谈情况,几乎言语都一样:这全亏了政策英明,领导有方,社会主义好呀!但是,往往小车一停在某村某镇,立即就有人围上来,要求见书记告状,那乡上的陪同干部就大声斥责,甚至动手去赶,有一个睡在车轮下的老头,硬是乡干部拖开之后小车才走的。书记就面有尴尬地说:“‘四人帮’的祸害深啊,社会上还存在着许多余毒,你是不了解这个县的,民风刁野,多少任书记都在这里站不住脚,群众说:东陽县费书记哩!这些告状的,已经油了,年年告状,就像有些人家里明明有吃有喝的,但习惯乞讨,正如人讲的:要饭三年,给个皇帝都不坐!有了瘾了!”
书记说着说着,由尴尬变为一种旷达,说得是那样无所谓和轻松,最后就嘿嘿直笑。金狗无声地笑了一下,放沉了脑袋,说是头晕,靠在车帮上,一语不发了。
到了一个镇上,金狗决定留下来,不愿意随同书记一块下乡了。书记很奇怪,不知这是为什么,金狗借故说:“我实在坐不了小车,时间一长头就晕得厉害。你忙你的工作吧,我在这儿转转,限天黑坐班车赶回县上去。”
书记说:“坐不了车?”
金狗就笑了说:“要不,我永远当不了官啊!”
书记也哈哈大笑,说:“一般人以为当官的坐车多舒服,其实活受罪啊!可为了工作,你就得坐,一天到黑地坐,三天四天连着坐,咱这儿路面不好,颠来簸去,我疑心我这大肚子硬是颠簸躧成的!那好吧,你既然坐不了车,你就从这儿搭班车回县吧,让干事陪着你?”
金狗说:“那用不着的,当记者一个人跑惯了,干事还是跟着你吧。”
两人就分手了,金狗被留在了这个小小的镇子上。他先在一家饭馆里吃了饭,准备在附近几个村子里跑跑看看,真真正正了解一下山村群众的生活实际,然后三天四天后再返回县上去。他在饭馆刚刚吃完饭,不想就碰着一个人,叫石虎的,两人手拉手在饭店门口大呼小叫起来了。
石虎是金狗在部队上的战友,当年一块复员,现分配在这个镇的乡zheng府当文书。数年之后,金狗竟在这里遇见了战友,便自然而然去石虎家做了座上客了。他们互诉着别后的思念,谈论起复员后各自在社会上的苦闷和碰壁。石虎很是羡慕金狗竟成了记者,可以真正用自己的笔阐述对社会的看法了。金狗却连连摇头,告诉战友,以前未到报社,他也是这种看法,现在当了记者,才明白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了。他谈起这次到东陽的任务,但他却发觉实际情况与领导谈的大有出入,为了真正了解,他才这么摆脱了书记一个人行动了。石虎便立
即自告奋勇,要做金狗的行动向导,他提供了几个村,介绍了山村群众还存在许多困难户的情况,吃罢饭就出发了。
在往一个村子去的路上,金狗在近旁商店买了一盒火柴,又要石虎将身上的衫子脱一件让他罩上。石虎不解,金狗说:“我这夹克衣服,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城里来的,我又用的是电子打火机,不好接近群众的。”
石虎就笑了,说:“这你才错了,现在的山里人可不比先前,你穿的烂了,和他们一样,他们就认为你不是个大官,解决不了事的,倒不一定看得起你,给你讲真话了!”
进了村子,一所三间屋的高高山墙下,四个人一溜儿坐着。太陽似乎离这儿很近,洼地里一切朗朗光辉,时值正午,鸡儿并没有叫,狗也未咬,寂静里只有远处的山溪里水在石罅里咕咕喘息,只有近旁的牛圈里偶尔一声的牛叫,悠长沉闷。四个人全袖了手,在暖洋洋的太陽下睡着了,其实并未睡着,那眯着的眼睛里,已经看见来了两个人,但毫无反应,表情木木。金狗和石虎走近去,蹲在一边了,向人家讨火抽烟,搭讪寻话:“今日没出去吗?”
回答是:“上天去?”
金狗说:“没到地里经管去?”
再回答:“籽儿撒过了,去看毛老鼠打架?”
金狗又说:“没出去做做生意吗?”
回答几乎是生气了:“钱不扎手的,你给找门路吗?”
这种冷漠的、正话反说的、以语相讥的口气,使石虎大为恼火,跳起来吼道:“是吃了槍药吗?我是乡上的,这位是州城报社来的大记者!”
这些人的眼睛方睁大开来,看着金狗和石虎,接着就互相对视,但谁也没有说话,一个人站起来默默走了,三个也随即站起来走了。山墙下,空留着暖和陽光和一排石头,一只带领六七个小崽的肮脏的母猪在睡眠中翻动着身子,一阵哼哼,也咕咕涌涌地从墙根处的草窝里走掉了。
石虎有些难堪,自我嘲解地说:“这里民性*生硬,听不来好歹话的。我领你往山洼脑那一家去吧,那一家我认识的。”
到了山洼脑,这是一处风景十分优美的地方,一面对着沟道,三面围了土包皮,房子就盖在正中。屋前的一弯地里,有两个人在锄豆苗。石虎叫了一声,一个光着赤身的老头看了一眼,又无言劳作,一个穿件长过膝盖的老婆子手遮了额头往这边瞅了半晌,忽然大叫道:“是石文书啊!哎呀,你两年没来了啊,你把我们全忘了,现在是爱了富人不爱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