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

作者:贾平凹



那老婆子边说着竟走过来,丑陋得不堪形容,还在唠唠叨叨地埋怨,全不胆怯。石虎就训道:“你胡说些什么呀,哪儿是爱了富人不爱穷人?!国家政策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你们家也该……”

老婆子说:“现在不救济了吗?我这衣服,还是前年救济款下来你送来的,可两年了,公家狗大个人也不见来了,一分钱也没有了!你瞧瞧这衣服,烂得能穿到身上吗?没钱买牛,没牛就没粪,种甜甜地,一天三顿人也吃甜甜饭!你瞧我这脸,你以为是胖了吗?肿的!你瞧瞧这腿!”

那老婆子就用指头在腿上按了一下,腿上果真就出现一个小坑儿,久不复原。后就扯住石虎的衣服不放,似乎石虎立即就会拿出一笔钱来救济她的。两个人在那里一问一答,一说一劝,金狗先觉得好笑,后来心就沉沉地难受,一个人先走到那小屋的场院来。院子里狼藉不堪,到处是污水腐草鸡屎猪粪,太陽光下,蒸发的酸臭味窒人气息。他推开一扇屋门,里边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好久,才发现屋内几乎空荡,唯靠墙砌一个偌大的石板仓,堆满了麦子,包皮谷,洋芋,石仓旁是一台拐磨,拐磨后是锅灶,一口大得出奇的鏊锅,两只海碗没有洗,放在门后的石板炕上,炕头有一床乌黑的破絮被。使金狗最为惊奇的是,那北面的墙上,还张贴着一张毛主席的像,像面极旧,是十多年前的物事,而两边的对联却很新,但并没有写字,是用烟墨涂在碗沿上按下来的每边五个大黑圆圈。

半个小时之后,石虎终于摆脱了老婆子的纠缠,来对金狗说:“见过世面的人说话是不怯胆的,没见过世面的人,说话也是不怯胆的,这些山民无知就无畏,他们见了国家干部会死缠胡蛮的!”

金狗说:“无论如何,这些人太穷了!”

石虎说:“是太穷了。”

说完,两个人再没话可说,他们全不盯视对方,竭力将目光放远,瞧望起远处山包皮上的一棵枯树,枯树上一尊寂寞的乌鸦。

接连两天,这位乡文书带领了金狗,走访了四个村庄十三户人家,十三户人家状况不同,水平存异,但突出的印象是:在这偏僻贫瘠的山村,仍有一部分农民还没有真正解决温饱问题,他们的生活与州城居民不可相比,与东陽县平川地带的农民也不能比!而金狗,愈是这样深入走访,脑子里愈是混乱,他不知道这次写作任务怎样完成,已经预感到这次采访将会以失败而告终的。

石虎曾经问他:“你的文章角度有了吗?”

他回答是:“报道致富的典型,东陽县或许是有的,甚至还不少,但这种典型,全国各地都在抓,我想别的省别的县的典型一定会比东陽的更能说明问题。但是,东陽县存在着的一部分农民还在饥贫中的事,怕是最有代表性*的了。”

石虎就问道:“这些你能写吗?”

金狗不能立即作出答复,他知道一个报纸的功能,更知道当今社会的结构和社会中人的心理结构,这种直接的报道是不宜的甚至根本不允许的。但是,令金狗痛心的是东陽县存在着这么多问题,为什么县委领导不切实解决又不向上反映,而还到处吹嘘自己帮民致富的经验呢?这种一级哄一级的虚假现象竟这么严重,而永远让那些农民泡在饥贫的苦难中吗?

金狗在构思着文章的立意和角度,甚至动笔写了整整三页的提纲。在石虎家又住了三天,三天里,石虎的媳妇竭尽一切力量顿顿为他摊饼烙馍,吃饭时那媳妇却领着孩子早早出门避开了。先前金狗并不晓得这其中原因,在一顿吃饺子时,金狗狼吞虎咽吃下两碗,石虎先端了一碗包皮谷面漏鱼吃,他说他最爱这漏鱼儿,媳妇再端一碗饺子上来,金狗就倒在石虎的碗里了,可石虎吃了一半却推托肚子疼,让媳妇将剩饭端下去了。金狗忙问石虎肚子疼得厉害不,石虎笑着说:“胃上有点小毛病,过会儿就好了。”果然很快就好了。但是,当金狗去厨房取火柴抽烟时,却发现两个孩子正在厨房分着石虎吃剩下的那半碗饺子,你一个,他一个,各自数着自己碗里的又去数对方碗里的。金狗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过来训斥着石虎说:“石虎,你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你这么瞒着我给我尽吃好的,你让我得噎食病吗?!”

石虎突然脸色*十分难看,嘴哆嗦起来说不出一句话,双手抱着那颗硕大的脑袋唉声叹气了。

金狗决定暂住到乡zheng府去,无论如何不给石虎家添麻烦了。石虎却一把抱住他,说:“战友没出息,把日子过到这地步,我也不怕你笑话了,咱以后做家常饭吃吧。去乡zheng府那可使不得的,你那提纲我已经偷看过了,你要写那样的文章,乡zheng府谁敢留你住?就是留住了,都知道是我接待了你,你是让老战友这稀饭碗也保不住了!”

金狗愣在了那里。

他说:“石虎,你是害怕县委书记事后追究下来吗?”

石虎说:“东陽县山高皇帝远,它比不得你们白石寨县啊,县委书记是一县之主,他就是东陽县的毛|泽|东哩!那样的文章你最好不要写,我之所以领你去看看实情,是要你们这些上边来的人真正了解下边的情况,可万万不能把它写出去,东陽县毕竟还是社会主义的县,总不能暴露它的-陰-暗面吧!”

金狗没有回答石虎,也没有给他讲各种道理,当天下午他就搭班车返回东陽县委了。石虎千留万留没有留住金狗,流着眼泪要金狗不要为他说的话生气或见外,也为他没有好好款待金狗而内疚抱歉。金狗说:“我理解你,同情你,更是感谢你,你让我明白了好多东西!但请你相信,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牵连你的!”他和石虎紧紧握手的时候,一只手将早准备好的一卷三十元钱塞进了石虎的口袋里。

回到东陽县委,面对着整整三页的提纲,金狗却写不下去了!他虽然可以只字不提这次下乡由石虎陪伴介绍可以叫石虎作证的话,但这样的文章能不能问世?问世后报社的态度如何?东陽县的态度如何?州城的政治、经济、文化界的态度又如何?金狗沉思了,糊涂了,迷惑了,变得心烦气躁,他只好决定赶快逃离东陽县,先回报社口头汇报,取得组织的允许后再动笔吧。

但就在这天下午,一封来信将金狗又封在了东陽,改变了他逃离东陽的念头。信是英英写来的,这个鬼狐子一般的英英,她竟会将信寄到东陽县委来。信中,她又以无比的激*情感念了一番金狗的来信,第一次使用了“亲您”、“吻您”的字句,而在信的末尾写道:“现在,我们的关系将会永远亲密无间了,因为谁再也不会从中破坏了。你知道吗?白石寨铁匠铺里的那个老麻子,他再也不能恨您、骂您了,他死了!而小水,她已经与福运结婚了!”信的内容,如烙铁一样烫得金狗心惊肉麻,但他没有叫,也没有跳,默默地将信丢开,就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再想不起麻子铁匠的形象,想不起小水的形象,面对着四堵雪白的石灰墙,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笑了,说:“这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