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

作者:贾平凹




金狗和小水一推开田有善的家门,堂厅里正安着一桌酒席,几个人吃得满脸油汗,小水一看,几乎要锐叫一声,吃客一位是公安局长,一位竟是田中正!三个人刚刚举杯相碰,酒杯就都在半空静止了,随之,田有善大声寒暄道:“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金狗好口福!来,我给介绍一下,这就是咱白石寨的大秀才金狗记者,一笔好写啊!这位是……”

小水虽是仙游川人,她认不得田有善,田有善也认不出她,当下便说:“我叫小水,韩文举你记得吗,那是我伯伯。”

田有善就叫道:“知道,知道!你伯伯还在撑船吗?这文举黑瘦得一脸松皮,倒有个这么白净的侄女?!十年前我回去过一次,在渡口上见过你的,记得你还是个黄毛小丫头,辫子像独苗蒜一样!唉,我是老了,不老不行啊,手里的娃娃们都长成大人了,我还能不老吗?小水,快坐下喝一杯吧!”

金狗便坐下,抄了筷子就吃起来,小水不动,只站在门口拿一对眼睛盯着对面的田中正。田中正知道小水在看他,不敢正眼,却故意旁若无事地去夹菜,菜是牛肉番茄鹌鹑蛋,第一筷子没有夹起来,第二筷子还是没有夹起,待第三筷子夹起来了,手指抖动,鹌鹑蛋就又掉下去,溅得一桌布番茄汤。

田有善说:“中正,你怎么啦,连鹌鹑蛋都吃不到嘴里去了?!”

小水就在那里咬着牙嘿嘿地笑了一声。

田有善说:“小水,你怎么不吃呀?”

小水说:“我不吃,我要看着乡党委书记往下吃!”

一句话说得田有善脸上下不来,金狗就说:“田书记,小水来见你,是向你告状的!”

田有善说:“告状,告什么状?天大的事先吃了饭再说吧。我好赖是个书记,谁敢欺负了我的乡亲?!”

金狗说:“小水,田书记已经把话说到这一步了,你也来吃吧!田书记一直嫉恶如仇,他会给你申明冤情的。你就是不吃,也得来给书记敬一杯酒呀!”

小水便走近来,端起了酒杯。田有善说:“好好,都把杯子端起来!”小水和田有善酒杯碰了一下,又和公安局长的酒杯碰了一下,轮到田中正了,她却空过去,仰脖将酒倒在自己口里。

田中正脸色*灰白,把酒杯子狠狠地往桌上一放,酒杯就倒了。

田有善说:“小水,你不认识田中正?”

小水说:“把他烧成灰我也认识的!田书记,你能说出这话,我小水就全信得过你,你们吃吧,我等着你们吃完饭了再说吧!”说罢,就又离开桌子站在一边。

田有善说:“嗬,小水看样子真是来告状的,你说吧,告的是哪一个?咱们仙游川的事可真多,才发生了殴打人的案件,怎么又有事件发生?”

小水说:“书记说的是殴打乡党委书记的案件吧?殴打人就是我!”

一句话说得田有善措手不及,啊啊了半天,无词以对。公安局长就站了起来,凶狠地问:“你是殴打人?雷大空是你的什么人?!”

小水说:“雷大空是我丈夫的朋友。”

公安局长说:“雷大空被抓起来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是来给雷大空替罪的吗?你们光天化日下殴打领导干部,我还没有找着你,你倒上这儿来闹事了?!刚才瞧你对田中正的神色*我就看出你来者不善了!”

田中正便说:“田书记,她一进门,我就知道是冲着县委和公安局来闹事的,我改革中触犯了他夫妻和雷大空的利益,他们就合伙殴打我,念她是个妇女,我没有起诉她,她倒杀上县委书记的门来了!”

小水说:“公安局长,田中正说我们三个人合伙殴打他,你可以把我也抓了去。但我还可以说,我们不仅仅是殴打,我们还剁了田中正的脚指头!脚指头叫狗吃了,无法拿来,剁脚指头的刀拿来了!”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菜刀,啪地就放在桌子上。

公安局长说:“好啊,凶器交出来了,是投案自首了?!”

小水说:“可我要让这位乡党委书记当着各位领导说说,我们为什么剁他的脚指头?”

田中正气急败坏地说:“韩小水,这是什么地方,你敢装疯撒泼?”

小水说:“这是什么地方,共|产|党的县委书记家里!你夜里到我家企图强||奸,多亏我丈夫和雷大空回来,我们剁了你的脚指头,完全是正当防卫!你说有没有这回事?你当时跪在地上是怎么说的?没想竟诬陷我们反对你改革,殴打报复你?雷大空被抓进了监狱,我丈夫几次到公安局申诉,这位局长却死不露面,不知道申诉书看了没有?那些新的旁证看了没有?坏人干了坏事,反受到法律保护,这是不是共|产|党的法律?我们走投无路,才去报社告状,我希望县委书记能主持正义,为民伸冤!”

田中正突然把酒杯摔在地上,大叫:“你满口胡说,欺骗领导和公安机关!”

金狗说:“这酒杯可是田书记家的。小水说你夜入民宅企图强||奸,你说小水他们合伙殴打你,这问题好解决啊,你把脚伸出来,让各位领导看看是不是五个指头齐全?”

田中正脚上还缠着纱布,他要拿桌边的一根拐杖撑站起来,但没有撑稳,又倒在椅子上,说:“我是没了一个指头,就是他们在地里用木棒打掉的,这有证人证词!”
金狗说:“噢,那也好办,刀剁的伤口和木棒打的伤口是不一样的嘛!要说证人证词,你是指吴明仁老汉和陆家儿子吧,这里有他们二人重新作证的材料,你看看,这是复印的一份。”

田有善万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样,他便-陰-沉了脸,威严地说道:“都不要说啦,这里又不是法庭!你们吵吵嚷嚷谁说得清?是罪犯,谁也逃不脱,冤枉了人,我们也不允许,白石


寨还能乱了不成?!都安安静静坐下,金狗,是你把小水特意叫到这里来的吗?”

金狗说:“事情是这样的,小水到州城去了一趟,要求报纸上披露这事,报社领导来信让我了解情况,为了不引起社会舆论的哗然,吸取上次河运队贩卖木材的教训,我想将事情大化小,小化了,才领小水到你这儿来的!”

田有善就笑了笑,说:“金狗这脑子够数啊!”

公安局长就拍桌子说:“登报就登报吧,秀才吃饱了饭没事干,一张报纸有什么了不起!”

田有善忙呵斥道:“住口!让金狗把话说完嘛!”

金狗坐下来,喝了一杯酒,说:“报纸是党的喉舌,它的作用也不像局长看得那么无所谓。小水告状后,我是这么认为的,白石寨县毕竟是各项工作都不错的县,我也是写过许多报道的。如果这事在报上披露,那实在对这个县,这个乡,在座的各位领导都不利。小水他们剁了田中正书记的脚指头,无论怎么正当防卫,但也做得过分,说得难听些,也是强||奸未遂嘛!田中正书记呢,少了一个指头,也终是脚指头,既不伤大体面,也不会多妨碍走路,且现在外边人都不知道,何必将来闹得一片风声,那田中正书记怎么工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