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就在四天后的晚上,两岔镇邮电局打来电话,说是福运死了!打电话的是金狗爹。金狗握着听筒,连声急喊:“福运怎么死的?他怎么就死了?!”自己就呜呜地哭起来。
爹在电话上说:“小水让我给你打电话,让你快回来!你回来什么都知道了!”
金狗连夜搭了便车到了两岔镇,从镇上急跑回仙游川。渡口上船在横着,韩文举已经不在,他来不及脱光衣服就浮水回来,打老远就听得到小水的哑了声的哭叫。
福运是死了,死得尸不囫囵,整个腹部用丈二白布裹了,已盛殓在一口白松木棺材里。棺材是临时买来的,尺寸有些小,长胳膊长腿的福运在里边伸不直,腿只 好窝圈委屈着。金狗爬进去看了,福运脸被洗过,且淡淡地施了粉,鼻孔里,耳孔里塞了棉絮,就哇的一声哭喊起来。众人将金狗拖下,开始用八寸长的四棱铁钉钉 了棺盖,沉重的打钉声压住了所有人的哭声。金狗不哭了,默默地看着打钉人的木榔头起落,觉得那钉子是砸在自己的心上!
铁钉是福运的铁匠铺打造的,他亲手打制的钉子现在却用来钉死了自己,第二天一明就被村人抬着送到高高的山梁上去埋葬了。
三天前,田中正从白石寨开会回来,传达了县委指示:纪念亭落成典礼那日,许司令及省上、地区有关领导要来,为了招待好上级领导,县上必须拿出最能代表 当地的稀罕之物,两岔镇乡就得在七天之内猎捕一些野味。田中正和蔡大安、田一申商量,分配田一申组织人在州河捕捞娃娃鱼和鳖,蔡大安便组织人上南北二山深 沟老林围猎黄羊,山鸡,野猪,狗熊。田中正本是打猎好手,无奈右脚小趾时时发炎,行走不便,就将重任交给蔡大安:无论如何,野味要按期交到!这蔡大安是个 张狂分子,当即就以行政命令手段,从各村抽一些身强力壮的围山打猎好手,分三路进山。福运在镇东街的铁匠铺里正忙活,蔡大安把他抽去了。福运说:“我打槍 不行啊!”蔡大安说:“你总有力气吧,打下野猪了还要你背哩!”福运不去是不行的,只好放下铁匠活,背了一口袋干粮,随蔡大安上了巫岭。
巫岭到处是老树枯藤,沿沟畔处树较少,却蒿草荆棘丛生,息集了一团一团黑色*的蚊虫,闻见人腥气就黑乎乎扑来,用手去赶,赶不走,一抹一手污血。打猎队 每人戴了帽子,又扎了人字形裹腿,使劲抽烟,将烟屎涂在脸上、脖上、手上。福运从上山起,就开始给大伙背干粮,背衣物,背水,累得张口喘不出气来。蔡大安 叫他“毛驴”,说:“有智的吃智,无智的吃力,福运打不了槍,你就多出脚力,到时候许司令说不定还会接见你!”
福运说:“这许司令是什么样子,吃食也怪!”
蔡大安说:“贵人吃贵物,崽娃子吃饸饹!你以为共产主义就是让小水一天三顿给你做辣子泼长面吗?”
打猎队在山上跑了一天,只打到三只山鸡,一只黄羊,大家就累得趴在地上了。蔡大安说:“谁也不能回去,就这点野味回去怎么交代?咱们要的是熊掌,熊掌!”
为了猎到熊,他们就继续往巫岭深处走,白天啃些冷馍,夜里宿在山洞。有解手的,就得在一片蒿草中蹲下,用火点着草赶黑蚊虫,就这福运的屁股蛋上还是被 咬得一个疙瘩连一个疙瘩。天明踏着沟底行进,蛇经常就在脚下出现,这恶物好伪装,如枯枝一样垂在石岩上。有一次走乏了,福运看见石崖下一节细枯木,就去坐 下,掏了烟袋来抽,连抽了三袋,末了将发烫的烟锅在枯木上磕,那枯木竟蠕动起来往前走了,才发现是一条巨蛇,当下吓得瘫在那里半天喑哑不语。
到了第三天,他们发现了狗熊的踪迹,高兴得大呼小叫,立即兵分五路搜索。福运是背行囊的,蔡大安让他就守在山垭。半天之后,忽听见沟底响了槍声,接着 有人喊:“下来了!下来了!”福运就站起来往远处看,果然看见好大一只狗熊从草木间出现,直往这边过来。福运“呀”地叫了一声,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狗熊, 又急又惊,眼看狗熊向自己方向来,手无寸铁,就丢下干粮袋爬上一棵矮树。狗熊到了树下,抬头看见了他,也是被沟底处的槍声人声激怒,便龇牙咧嘴向他怒吼, 接着就以牙啃树,直啃得树干剩下一半。幸好这棵树是苦楝树,怕是狗熊已苦得不能耐了,转身要去不远处的涧里涮嘴,福运一急就从树上往下跳,“咚”一声,狗 熊便听见了,折身返回。吼叫着又向他扑来。一切都来不及了,福运只觉得一阵疼痛,接着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推打得向崖坎倒去,后来就滚下崖坎了。等清醒过来, 狗熊也扑下了崖坎,福运蒙眬意识到:狗熊是不吃死人的,听人讲过,遇到狗熊就要装死,装死过去,狗熊就会走开的。他立即仰面躺在那里,双目紧闭,屏住呼 吸。狗熊过来,见人已倒地,便消了一半火气,过来围着福运转了一圈,用爪子拨拨,福运没有动,再近去用腥臭的鼻子闻,从脚到手,再到头部,直闻到他的口, 他的鼻。一分钟,二分钟,一切都可以安全过去了,不想近旁正有一个土葫芦状的马蜂巢,马蜂受到干扰,倾巢而出,一只蜂就蜇了福运的脸,福运一受惊,动了一 下,狗熊便一掌打在他的腹部,再抓起来,又远远地抛在一丛荆棘里,福运什么也就不知道了。
等蔡大安领着人赶来的时候,福运已经死了,他的腹部破裂,肠子挂在了荆棘上,惨不忍睹。而那只狗熊也死在那里,它是被成百成千只马蜂蜇死的,整个头部 变了模样,体积比先前大了两倍。打猎人全悲愤红眼了,脱下全部衣服包皮裹了一个人的身子,持火把前去烧掉了马蜂巢,而四支槍一起对着死狗熊连打了十二发子 弹。
蔡大安发火了,喊道:“不要打了!把狗熊皮子打坏了,剥下来还有什么用?!”
打猎人瞧见蔡大安到了此时还操心着狗熊皮,就把他围起来,一起呐喊:“福运不会打猎,为什么叫福运来?来了为什么不发给他槍,又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守在山垭?!”
蔡大安害怕了,他突然痛哭流涕,跪倒在福运的尸体旁大声号啕,千声万声咒骂狗熊,又自己打自己耳光,怨恨自己不能替福运死去。伤心悲痛如真的一般。
福运永远地安睡在州河南岸的高山顶上了,狗熊却被一只木船运载到了白石寨。仙游川几天里处于悲哀之中。
但是,也就在这时,从两岔镇传来了一种说法,说是有人推算了,原来福运他们上山之日正是忌日,所以打猎队里是非死一个人无疑了。这说法一传开,倒有许 多人不怎么怨恨起了田家的人,自认这是命。这说法极快传到仙游川,也便有人说福运死的头一天夜里,猫头鹰叫得好凶,又便有人说他半夜起来上茅房,看见过一 个火球从天上掉下来,落到福运家后的山坡上去了。但既然打猎队上山是忌日,可别人不死,偏偏就死了福运呢?于是有人就说起小水,竟联系到小水当年嫁给孙家 就死了小男人的旧事,不禁叫道:这小水的命就这么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