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盖茨比

作者:菲茨杰拉德

    他心领神会地一笑——还不止心领神会。这足极为罕见的笑容,其中含有永久的善意的表情,这你一辈子也不过能遇见四二次。它面对——或者似乎面对——整个永恒的世界一刹那,然后就凝注在你身上,对你表现出不可抗拒的偏爱。他了解你恰恰到你本人希望被了解的程度,相信你如同你乐于相信你自己那样,并且教你放心他对你的印象正是你最得意时希望给予别人的印象。恰好在这一刻他的笑容消失了——于是我看着的不过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汉子,三十一二岁年纪,说起话来文质彬彬,几乎有点可笑。在他作自我介绍之前不久,我有一个强烈的印象,觉得他说话字斟句酌。

    差不多在盖茨比先生说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一个男管家急急忙忙跑到他跟前报告他芝加哥有长途电话找他。他微微欠身道歉,把我们大家——包括在内。

    “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老兄,”他恳切地对我说,“对不起,过会儿再来奉陪。”

    他走开之后,我马上转向乔丹——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她我感到的惊异。我本来以为盖茨比先生是个红光满面、肥头大耳的中年人。

    “他是谁?”我急切地问,“你可知道?”

    “他就是一个姓盖茨比的人呗。”

    “我是问他是哪儿来的?他又是干什么的?”

    “现在你也琢磨起这个题目来了,”她厌倦地笑道,“唔,他告诉过我他上过牛津大学。”

    关于他的模糊的背景开始显现出来,但是随着她的下一句话又立即消大了。

    “可是,我并不相信。”

    “为什么不信?”

    “我不知道,”她固执地说,“我就是不相信他上过牛津。”

    她的语气之中有点什么使我想起另外那个姑娘说的“我想他杀过一个人”,其结果是打动了我的好奇心。随便说盖茨比出身于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区也好,出身于纽约东城南区①也好,我都可以毫无疑问地接受。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年纪轻的人不可能——至少我这个孤陋寡闻的多余人认为他们不可能——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悄地出现,在长岛海湾买下一座宫殿式的别墅——

    ①贫民窟

    “不管怎样,他举行大型宴会,”乔丹像一般城里人一样不屑于谈具体细节,所以改换了话题,“而我也喜欢大型宴会。这样亲热得很。在小的聚会上,三三两两谈心倒不可能。”

    大鼓轰隆隆一阵响,接着突然传来乐队指挥的声音,盖过了花园里嘈杂的人声。

    “女士们,先生们,”他大声说,“应盖茨比先生的要求,我们现在为各位演奏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先生的最新作品,这部作品五月里在卡内基音乐厅曾经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各位看报就知道那是轰动一时的事件。”他带着轻松而居高临下的神气微微一笑,又说:“可真叫轰动!”这句话引得大家都放声大笑。

    “这支乐曲,”他最后用洪亮的声音说,“叫做《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的爵土音乐世界史》。”

    托斯托夫先生这个乐曲是怎么回事,我没有注意到,因为演奏一开始,我就一眼看到了盖茨比单独一个人站在大理石台阶上面,用满意的目光从这一群人看到那一群人。他那晒得黑黑的皮肤很漂亮地紧绷在脸上,他那短短的头发看上去好像是每天都修剪似的。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诡秘的迹象。我纳闷是否他不喝酒这个事实有助于把他跟他的客人们截然分开,因为我觉得随着沆瀣一气的欢闹的高涨,他却变得越发端庄了。等到《爵士音乐世界史》演奏完毕,有的姑娘像小哈巴狗一样乐滋滋地靠在男人肩膀上,有的姑娘开玩笑地向后晕倒在男人怀抱里,甚至倒进人群里,明知反正有人会把她们托住——可是没有人晕倒在盖茨比身上,也没有法国式的短发碰到盖茨比的肩头,也没有人组织四人合唱团 来拉盖茨比加入。

    “对不起。”

    盖茨比的男管家忽然站在我们身旁。

    “贝克小姐?”他问道,“对不起,盖茨比先生想单独跟您谈谈。”

    “跟我谈?”她惊奇地大声说。

    “是的,小姐。”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惊愕地对我扬了扬眉毛,然后跟着男管家向房子走去。我注意到她穿晚礼服,穿所有的衣服,都像穿运动服一样——她的动作有一种矫健的姿势,仿佛她当初就是在空气清新的早晨在高尔夫球场上学走路的。

    我独自一人,时间已快两点了。有好一会儿,从陽台上面一间长长的、有许多窗户的房间里传来了一阵阵杂乱而引人人胜的声音。乔丹的那位大学生此刻正在和两个歌舞团 的舞女大谈助产术,央求我去加人,可是我溜掉了,走到室内去。

    大房间里挤满了人。穿黄衣的姑娘有一个在弹钢琴,她身旁站着一个高高的红发少妇 ,是从一个有名的歌舞团 来的,正在那里唱歌。她已经喝了大量的香摈,在她唱歌的过程中她又不合时宜地认定一切都非常非常悲惨——她不仅在唱,而且还在哭。每逢曲中有停顿的地方,她就用抽抽噎噎的哭声来填补,然后又用震颤的女高音继续去唱歌词。眼泪沿着她的面颊往下流——可不是畅通无阻地流,因为眼泪一碰到画得浓浓的睫毛之后就变成了黑墨水,像两条黑色的小河似的慢慢地继续往下流。有人开玩笑,建议她唱脸上的那些音符,她听了这话把两手向上一甩,倒在一张椅子上,醉醺醺地呼呼大睡起来。

    “她刚才跟一个自称是她丈夫的人打过一架。”我身旁一个姑娘解释说。

    我向四周看看,剩下的女客现在多半都在跟她们所谓的丈夫吵架。连乔丹的那一伙,从东卵来的那四位,也由于意见不和而四分五裂了。男的当中有一个正在劲头十足地跟一个年轻的女演员交 谈,他的妻子起先还保持尊严,装得满不在乎,想一笑置之,到后来完全垮了,就采取侧面攻击——不时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像一条袖脊蛇愤怒时口腔里发出嘶嘶声一般,对着他的耳朵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答应过的!”

    舍不得回家的并不限于任性的男客。穿堂里此刻有两个毫无醉意的男客和他们怒气冲天的太太。两位太太略微提高了嗓子在互相表示同情。

    “每次他一看见我玩得开心他就要回家。”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有谁像他这么自私。”

    “我们总是第一个走。”

    “我们也是一样。”

    “不过,今晚我们几乎是最后的了,”两个男的中的一个怯生生地说,“乐队半个钟头以前就走了。”

    尽管两位太太一致认为这种恶毒心肠简直叫人难以置信,这场纠纷终于在一阵短短的揪斗中结束,两位太太都被抱了起来,两腿乱踢,消失在黑夜里。

    我在穿堂里等我帽子的时候,图书室的门开了,乔丹-贝克和盖茨比一同走了出来。他还在跟她说最后一句话,可是这时有几个人走过来和他告别,他原先热切的态度陡然收敛,变成了拘谨。

    乔丹那一伙人从陽台上不耐烦地喊她,可是她还逗留了片刻和我握手。

    “我刚才听到一件最惊人的事情,”她出神地小声说,“我们在那里边待了多久?”

    “哦,个把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