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桃花

作者:靡宝



    “是谁?”我的声音尖细得我自己都认不出来,“是谁救了你?”

    萧暄垂下眼帘:“是李文忠李将军。我之前,是他奉命驻守西遥城。他是前来迎接我的,恰好因为担心天气变化提前一天动身,才见那屠杀一幕。拉弓一箭,将我救下。”

    我慢慢站了起来,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夜阑人静,我却听到撕杀之声不绝于耳。谢昭瑛,不不,萧暄的笑容里盈着深深的伤痛,满了,溢出来,流到了我的心上。我眼睛猛地一酸。

    他说:“那年我十四岁,未及弱冠,已经死过一回。醒过来后,彻彻底底成了燕王,那个深宫里天真卤莽的六皇子已随着谢昭瑛埋葬在雪原里。我背负着一百零八条人命,那还只是个开始。十年来,多少暗杀,又牺牲了多少人?我本不是冷血之人,我也不愿做个冷血薄情的人。我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在继续活着,我就得活得更好,绝不能辜负了那些人。我把每条命都记得清清楚楚,发誓总有一天要一笔一笔算回来的。”

    “而谢昭瑛,”他的语气一软,“他送我出关,只对家人说是游学。他没再回来,谢太傅一夜苍老十岁,却谁也不能说,还得为那婆娘教儿子。我每年回京,总顶着谢昭瑛的名字。有韩小王爷帮忙圆谎,谢家二公子眠花宿柳行踪不定,倒也顺理成章。只是有时想,他若在天有灵,见我们几个这样糟蹋他本来就不大好的名声,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有一丝变调,立刻停住了,偏过头去。他的肩耷着,仿佛真的承受着看不见的重量。

    我忍不住走过去,伸出手,从身后轻轻环抱住他,将头靠在他肩上。

    他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说:“二哥,士为知己者死,你和他都明白。”

    那夜我们都没睡。

    我陪萧暄坐着,听他说着一些往事。萧暄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所以重点说一些军中生活,顺便又鼓吹了一下自己如何吃苦磨练博得军士爱戴信任云云。后来也说了很多谢昭瑛的事。谢昭瑛爽朗不羁,不爱舞文弄墨,只爱刀剑。谢太傅最瞧不起武夫,他便只有偷着学艺。当年他们四个,萧暄,谢昭瑛,郁正勋和韩延宇,恰同学年少,恣意风流,在宫里和太学了,没少惹是生非,印为四害。后来谢昭瑛去世后,他每年都会冒险从西遥城回来看望谢家人,带他尽一份孝心。

    “谢夫人就一点没有察觉?”

    “谢夫人只当老二游学不归。他是次子,无须承担家族大业,要求不高。”

    我忽然想到:“他有提起过我吗?”

    萧暄瞥我一眼:“你那时候才几岁,还是个傻丫头,提你做什么?”

    “也是。”我笑,“只是想到,他是我哥哥,我却只能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的事。他就像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

    萧暄道:“老二一生虽然短暂,却的确是个感人的故事。”

    我问:“他葬在哪里?”

    “在西遥城。我给他建了祠堂,却不能冠他的名字,只好托名那些战死边疆的战士。我发过誓,将来一天我正大光明地回来,要将送他厚葬。”

    萧暄叹息一声:“真快,十年了。”

    十年光阴。当年莽撞的少年成长为深沉睿智的青年,其间多少恩怨,却还没有了结。

    我换了话题:“你已经成亲了?”

    萧暄笑了笑:“怡心?她是台州郑郡守的女儿。皇上给我指的婚,看中的是台州在西遥南方。若将来……朝廷有什么动静,能在台州那里缓冲一下。”

    我好奇:“她怎么样?”

    萧暄眼神一黯,说:“她去世快三年了。”

    啊?也死了?

    “她身体不好。大夫劝她不要孩子,她偏不听。五个月的时候就小产了。我请遍了大夫,个个束手无策,终究没救回来……她是个很好的女人。”

    我想,五个月,孩子也想必没有活下来。丧妻又丧子,燕王殿下身边亲近之人似乎总是不长寿,若给他批命,兴许就是那种天煞孤星。

    我想说几句体己话,可是阅历浅薄词语贫瘠,居然鬼使神差道:“那翡华姐呢?”

    萧暄转过头来,瞅着我笑。我脸一红,缩了一下。萧暄一叹,摇摇头,我以为他又要教训我,可是他说:“我同翡华,青梅竹马,是想过要娶她的。”

    他轻描淡写,我却听出浓浓无奈。

    “现在不想了?”

    “我现在根本不考虑这事。现在哪个女人跟了我,都是要吃苦受罪,我若失利,也要拖累了她,何必呢?我与秦大人,势必两立,她夹在中间也为难。我知道她过得好,就行了。”

    我想说,你是被身边的人死怕了。可是这话太刻薄,没说出口。

    重新提起旧话:“你什么时候回西遥城?”

    萧暄说:“天亮之后。”

    “啥?”我大惊:“这么急?”

    “我已经在京城里逗留得够久的了。”

    “可这一堆烂摊子怎么办?”

    萧暄狡猾一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逃跑?”

    我大悟:“无耻!”

    他回赠:“无赖。”

    我怒:“我哪里无赖了?”

    “你光明磊落?那你就留下来做二皇妃好了。萧栎行情走俏的很,你很快就会混个太子妃当,接下来就可以母仪天下了。”

    我听出端倪:“怎么怎么?你要带我走?”

    萧暄轻骂:“笨得像头猪。”语气却软软的。

    他终于开始骂人,说明他坚韧的神经又回来了,先前那个忧伤自责阴郁激愤的燕王又暂时地退隐了回去。

    我松了口气,一脸无耻谄媚地挂他身上:“二哥义气干云,当然不会撇下我独自溜了。”

    萧暄笑问:“你叫我什么?”

    我甜甜道:“二哥。”

    萧暄伸手过来,我以为他又要揉捏我的脸,没想他却轻轻将我搂住。我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隔着温热的胸膛传递过来。

    他说:“我本替老二活着,自然也会替他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