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颖之那悲伤哀怨又充满讥讽的脸苍白得十分刺目。
“陛下,难道这不值得恭喜您吗?”她冷笑着,“三年就除掉这么大一支外戚势力,陛下真不愧是千古名君。您的江山稳定了,妾身和陆家,就再也没有了利用价值了吧。秋扇见捐,不就是如此?”
刺耳的话里充满了怨恨和责问。
萧暄却并不气恼。
他对陆家狠,他知道。他被指责冷血,他不意外。陆家妨碍了天下势力均衡,又威胁到皇权的趋势,他就要防范于未然,在毒草蔓延前斩除干净。现在的陆家,至少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恢复原来景象的五分之一。
陆颖之看他沉默不语,未有恼色,心里的估计中了八分,脸上的绝望也多了两分。
“妾身还该谢陛下,没有满门抄斩赶尽杀绝,只是不许陆家五代出仕。这也好,安安分分过日子,那种金戈铁马政坛风云的日子,睡着也不塌实。人活一世不过是为了潇洒快乐,日子都过不安生,又有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越发低,语气越发哀婉。
萧暄长叹,“你还是起来说话吧。”
陆颖之固执地摇了摇头,“陛下,妾身入宫三年,有许多话,今日不吐不快!”
萧暄无奈,“你怨我,我不怪你。我做的事,的确伤害了你家族的利益。”
陆颖之凄凉地笑,“只是我家族的利益吗?”
萧暄望着她,“颖之,我确实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恕我无能为力。”
陆颖之眼睛湿润了,声音轻柔充满惊喜,“你叫我颖之?你……有好久好久没这么叫我了。”
萧暄重重叹了一口气,强行扶起了她。
陆颖之顺着他的力量,投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
萧暄一直皱着眉,伸手在她颤抖着背上轻轻拍着。
陆颖之是真的哭了。
三年坚持和努力,结果是一朝溃败。父亲死了,陆家彻底完了,打入深渊,几十年内都没有翻身的希望。父亲当初经年的谋划,多年经营,又算个什么?
都是因为低估了这个男人,他的看似温柔厚道下的坚韧和狠辣。父亲看错了他,押错了宝,陆家才落得如此田地。
想到这里,陆颖之抖得更是厉害,抓着他衣服的手,关节惨白。
萧暄不得不扶她坐下,要她喝先茶镇定下来。
陆颖之捧着茶杯,被那热气一熏,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萧暄掏出手绢来给她擦:“你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国公在世,做了那么多,也是希望你能幸福快乐。你这样子让他见了,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
陆颖之楚楚可怜,保养得宛如白玉雕刻而成的手指绞着腰间丝结,眼泪怎么都擦不尽。
“爹的确是希望我幸福。可是,我又幸福吗?”
萧暄眉头紧锁,“颖之……”
陆颖之抬起头来,微微嘲讽道:“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到底哪里让你不满意了?我不够大方得体?我不够体贴宽容?我管理后宫无方?”
萧暄叹气摇头,“你都做得很好。”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稍微喜欢我?”陆颖之终于狠狠问出压抑在心中多年的话,“为什么不多看看我,像看一个女人一样看着我!为什么始终不肯碰我?”
萧暄却是神色如常,似乎早就知道她有此一问。
他也答得很是从容不迫:“因为我已经有心爱之人。我的心,在这方面,其实很小,装下了一个,就装不下第二个。”
这不是完整的答复,但至少是完整答复里的其中一条。他还是想给两人留点情面。
陆颖之偏过头苦笑。
“我只是来晚了吗?”
萧暄却没有回答。
陆颖之轻声说:“你本来就喜欢她,我横插一杠,我们陆家又这么讨厌。你不喜欢我,倒是可以理解的。我不怨你,我谁都不怨,是我自己命不好。都是我自己的错。”
萧暄只是拿怜悯的目光看她,始终不说话。
陆颖之握紧了一下拳头,站了起来,整衣正冠,跪在萧暄身前,匍匐在地,额尖接地,行了一套后妃见皇帝的正式大礼。
“何必呢?”萧暄这次没有去扶她。
陆颖之含泪道:“请陛下……请陛下,废了妾身吧!”
萧暄脸上的敷衍之色终于消失了。
“你在说什么?”
陆颖之字字清晰道,“请陛下,废了妾身吧!妾身为陛下妃子,三载有余,无德无能,内不能为陛下生育子嗣,外不能帮陛下分忧解患,如今家族犯事惹天怒,妾身自觉无颜再服侍君侧。还请陛下为大局考虑,废了妾身吧。妾身愿布衣粗粮祭扫宗祠,以求得内心一片安宁。”说完,泪流满面地不住磕头。
萧暄退了一步,面色十分难看。在一旁的荣坤看到,立刻过来要扶起陆颖之。陆颖之却将他一把推开,继续哭着磕个不停。那副哀婉绝望走投无路的可怜模样,配上她一身热孝白衣,眼红泪流的模样,恶人怕都会动了恻隐之心。
萧暄已是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上去扶起了她。
陆颖之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一双大眼睛里写满无数未说出口的话。
萧暄说:“你不必如此。你到底是朕的贵妃,陆氏千金,怎么能这样委屈你。你叫天下人怎么看待朕?”
陆颖之眼猛地燃起光芒。
只听萧暄说:“我本来已有安排,你出宫后可回陆氏本家,起居视郡主,嫁娶随意,我不干涉。”
陆颖之轻微地晃了一晃,眼里的一线火光就这么被掐灭。
萧暄假装没有看到,别过脸去继续说:“至于陆家,你尽可放心,只要他们能安生,我自然不会再做什么。”
陆颖之牵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陛下……一言九鼎?”
“那是当然。”萧暄道。
陆颖之又淌下两行热泪,再次拜倒,“妾身,谢陛下隆恩。”
萧暄没再去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