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山海

作者:流鸢长凝

沿着石阶走了十余步后,光线便渐渐昏暗了下来。

景岚摸出火折子,吹亮后在石阶两侧找了找,瞧见左边的石壁上有处凸出的石灯,她便拿着火折子走近了那盏石灯,垫着脚尖将石灯的灯芯点亮。

昏黄的光影只能照亮两步之内,景岚回过头来,本想找寻石壁上其他的石灯一一点亮,谁知柳溪竟在这个时候往石阶上一坐。

“怎的不走了?”景岚忍不住问道。

柳溪轻咳两声,捂着心口的伤处微微缩起了身子,“我想歇会儿。”

景岚走近了柳溪,语气不觉温柔了几分,“让你在海城养伤,你非要跟来,你若伤口裂开,我到哪里找药救你?”

柳溪轻笑,“倘若这辈子命就到这儿了,阿岚把我烧了带回去便是。”语气坦荡,不见半分惧意。

景岚皱眉,“你……”

柳溪拍了拍身侧的石阶,“阿岚也歇会儿吧。”

“不必。”景岚才不想坐她身边。

“咯吱——”

骤然听见一声机杼声响,景岚警惕地匆匆四顾。

“不好!”景岚发现声响来自来时的方向,身后的光影彻底陷入了黑暗,也就意味着不能原路折返了。

柳溪不急不慢地站了起来,反正就算原路返回,也出不了那道反锁的青铜巨门。

她与景岚就是被人驱赶过河的卒子,只能往前走,根本就没有回头路。

景岚拿着火折子往回跑了十余步,用剑鞘戳了戳关闭的石顶,这石顶的开启机关在外,一旦合拢,从里面肯定是没办法开启的。

后路已断,如今也只有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了。

景岚提剑走了回来,瞧见柳溪站在石灯之下,手指在石壁上摸索着什么。

“你发现了什么?”景岚凑近柳溪,用火折子照亮了石壁上的雕纹。

这石壁上的雕刻极是精美,像是精心雕琢出来的壁画——画中海浪波涛起伏,华丽的海船船头之上站着一位披着凤纹斗篷的少女,远远望着海心深处。

因为少女雕刻的是背面,谁也不知她此时是什么表情?

“我想,这里确实是座陵墓。”柳溪的指腹轻轻抚过冰凉的砖石,“这种石料,千年不腐,常做帝家陵墓墓砖。”

确定了用途后,柳溪心中疑惑大盛。

大梁从建国至今,从未有过女帝,也没有过公主乘船出海之事。这画中人若不是大梁皇族,怎能穿这样僭越规制的凤纹斗篷?

“火折子给我。”柳溪觉得这面石壁上的雕纹不足以辨认这海龙陵的来历,若能从壁画上探出一二这墓主人的身世,兴许能推测出这墓主人修建此墓的用心。

多一分认知,便多一分安全。

景岚并没有把火折子给她,“我去。”说完,她又加了一句,“不舒服就好好歇着,别再逞强。”

柳溪含笑点头,“好。”

又是这样的笑容,透着一股蛇蝎气息。

景岚没有多看她,拿着火折子沿着石阶往下一边走一边探找石壁上的石灯。

柳溪缓缓坐下,杵着下巴安静地看着景岚将石壁上的石灯一盏一盏地点亮——不多不少,刚好七盏。

七盏石灯刚好照亮了整个石道,左边有三幅石雕,右边也是三幅石雕。

石道尽头是一道紧闭的石门,石门上雕刻了一双鲤鱼,上下衔咬头尾,一红一白,形如太极。

景岚吹灭了火折子,小心收起。

回头便瞧见柳溪杵着下巴望着这边,她在昏黄的烛光深处,娴静无声。

倘若她不是柳家的嫡女,兴许能像寻常百姓家的姑娘一样,日暮之后,三两相约院落之中,托腮互诉女儿家的闺话。

不握刀,不学武,平平安安地终老一生。

景岚想,若是没有上辈子那些事,若是自己也只是个寻常姑娘,与柳溪像寻常农家姑娘一样,劳作之后坐在田坝上小憩,闲话几句家常其实也是可以的。

惊觉自己生了这种不该有的念头,景岚急忙打住,漠然提剑走了回来。

柳溪分明是瞧见了景岚眼底的温柔的,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可也足以让柳溪心底生暖,至少这丫头是可以暖起来的。

有这样的开始,柳溪已经满足。

她嘴角微微一扬,偏头望向了第二幅石雕壁画——风雨大作,海船倾覆,那穿着凤纹斗篷的女子自船上翻落海中。

柳溪站了起来,她走到了第三幅石雕壁画下。

涌动的波涛之下,穿着凤纹斗篷的女子往深海中沉去,她的不远处,一个赤着半身的女子奋力游近了她。

原以为这壁画歌颂的是女帝或公主四海巡游,却不想竟是这样的故事开始。

“月牙儿!”景岚比她看得快,在第四幅壁画上发现了凤纹斗篷女子纹的青色月牙儿刺青,“在后颈上。”

柳溪走到景岚身侧,依着景岚的指引,看见了那弯月牙儿。

竟是夜氏!

柳溪倒抽了一口凉气。

夜氏前朝已经覆灭数百年,大梁历代天子湮灭了太多关于夜氏的记载,如今就算猜到这画中人是夜氏之人,也不知她到底是夜氏的谁。

正当柳溪思忖之时,她觉察景岚面色微红,突然背过了身去。

“嗯?”柳溪轻哼了一声。

景岚竟连耳根都红透了,“这地方……真的邪门!我……我不看了!”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往双鱼石门走去。

柳溪好奇地仔细将第四幅图看了个清楚,她也觉得耳根忽地有些发烫。

方才她只顾注意那女子的后颈刺青了,如今将图整体看完,才发现这女子身下还压了一个女子,瞧那面容,正是在海下救夜氏女的那个。

两人交颈而戏,亲密无间。

竟……竟是这样的发展。

柳溪不敢多看这幅壁画,连忙看向了第五幅画,原本生了燥意的心瞬间凉了下来。

螺形的城堡矗立在波涛之上,百艘战舰对准了螺形城堡,炮火齐放,城堡的一角已经残落。

夜氏女站在战舰的最前面,拔剑指向城堡的高台。

高台之上,当初救她的那个姑娘着甲执剑,同样指向夜氏女——奇怪之处是这女子并没有雕刻面容,也不知她是怎样的表情?

恩将仇报么?

还是从一开始的海祸就是这个夜氏女的设局?

柳溪满心疑惑,正当她准备从第六幅画找寻答案时,发现第六幅画只雕了碧海白云,没有海鱼也没有游龙。

“柳溪,你看完了么?”景岚瞧柳溪看得极是入神,忍不住提醒她一句,非礼勿视。

柳溪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回望了一眼来时的路,她总觉得这些机关与这个故事有莫大的关系。

这座海龙陵在东海海洞的百里之内,磁石遍地,司南无效。若不是海豚引路,常人根本就找不到这个地方。

景啸海能寻到,是因为他有本事。

没有人敢入东海海东百里之内,幽幽居然敢进来,自然是知道这座海龙陵的存在,也就是说,她极有可能是夜氏的人。

“阿岚,我有事问你。”柳溪恍然想到一件事,她走向景岚,神色凝重,“幽幽住进客岛后,她可是一直待在客岛?”

景岚愕了一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座海龙陵若真是夜氏皇族的陵寝,幽幽知道这里,那她定与夜氏有来往。”柳溪索性说个明白,“海城扮作陈先生的内鬼就是夜氏的人。”

景岚震惊无比,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所以她也知道辟邪之事!”

“我想,应该不止如此。”柳溪将事情重新关联一起,“好巧不巧,辟邪刚离开密室,修罗卫就来了百人精锐强攻海城,算得如此分毫不差,怎会只是巧合?”

景岚背心生寒,细思幽幽那般贪财的心性,要请动修罗庭出动那么多修罗卫,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她图什么呢?”景岚开始思忖幽幽的动机。

柳溪只能想到一个理由,“一石二鸟。”

“一石二鸟?”景岚惑然。

柳溪点头,“夜真定是知道如何开启辟邪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想夜氏里面定然也有人知道辟邪的秘密。所以,先用内鬼为饵,指引我们找到辟邪。我们要出来,就必须把辟邪带出密室,只要辟邪到了海城空旷处,海城里面还有的内鬼便可以轻松开启辟邪……”柳溪忽然不敢说下去了,她确实不该离开海城,可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景岚孤身在海龙陵死得不明不白。

“我就说你不该……”

景岚满心焦灼,只恨不得马上赶回海城,可柳溪又是为了救她而来,她如何骂得出这句话?

“我只想你活。”柳溪虽然愧疚,可选择来救景岚,她半点不悔。

景岚对上了她歉疚的眸子,只觉五味杂陈。

上辈子亲手要了她命的女人,这辈子竟只想要她活。

柳溪的眸光诚挚,景岚知道她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可事到如今,她只想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早点回海城。

辟邪的威力有多大,景岚心知肚明,她不能再在这里耗下去。

一念及此,景岚别过了脸去,仔细地在石门上查看着开启石门的法子。

柳溪看她找得焦急,出声安抚道:“开启辟邪的法子,我写在锦囊里面留给了红姨,海城不一定会有事。”

“他们是我的家人……我不想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出事!”景岚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转过脸时,眼眶已然红透了,“柳溪,你知不知道那种痛,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死在眼前,自己却无力去救……”

“我来救。”柳溪伸手覆上景岚的手,被景岚冷冷拂开。

柳溪再次覆上,将景岚的手握得紧紧的,不容她再甩开,“阿岚,不管你当不当我是家人,至少我已经当你们是我的家人了。”

“那就快些把这石门打开啊!”景岚已经焦急无措了。

柳溪捏紧了景岚的手,认真地道:“阿岚,你听我说,我们要离开海龙陵,就必须把这里面的机关一一破尽,就跟当初我们一起跌落【机关冢】的石室一样,里面肯定有件东西是幽幽想要我们两个帮她拿到的。”

景岚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你是想拿那件东西要挟幽幽么?”

“从这岛到海城,海船要行三日,我们就算立马破完机关出去,也不一定来得及赶至海城。”柳溪坚定地看着景岚,“远水救不了近火。记住我的话,别做棋盘上的被动棋子,因为执棋者从来都不会考虑棋子的死活,只会考虑哪步棋能换来最大的利益。”

景岚心湖微漾,一瞬不瞬地看着柳溪,听着她说这些话,原本焦灼的心竟渐渐平静了下来。

“阿岚,信我一次!”柳溪诚恳地望着她。

景岚张了张口,最终低哑地应了一声,“只此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更文~明天最后4节课上完就解放了!欧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