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学有匪

作者:吾玉

  风声凛冽,树叶拂动,林中弥漫着一股隐隐的杀意。

  “快,往这边走,再绕几条小道就能出林子了……”

  付远之拨开一丛绿枝,快步领路,孙梦吟搀扶着闻人姝紧随其后,孙左扬握紧弓|弩,将她们护在中间,自己断后。

  闻人姝脚步发软,头上全是冷汗,虽极力平复慌乱的情绪,开口间却仍是带了些哭啼之意:“付,付师兄,那些狄族人会追上来吗?我好怕啊……”

  孙梦吟将她的手一挽:“姝儿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付远之薄唇紧抿,眼睛盯着前方,脑中迅速展开一幅地形图,声音有些嘶哑道:“跟紧我就是,我一定会将你们带出这林子,现如今生死逼近,不能怕了,只能放手一搏!”

  孙梦吟背着弓|弩,手臂上还染了些血污,显然才经过一场恶斗,她咬牙恨恨道:“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这树林里竟然会混进真的狄族人,还杀了杭将军的兵士,换了他们的衣服,想乔装埋伏来蒙骗我们,要不是我大哥机警,瞧出不对,只怕现在我兄妹二人都成了这帮野狼的刀下亡魂!”

  闻人姝身子一哆嗦,娇美的脸上满是惊恐,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这,这可怎么办是好,只怕外头的院傅们都还不知道林中的情况,都怪那杭将军,非要折腾这么一场演练,招来这帮恶狼,弄成现在这样,也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活着出去了……”

  孙左扬抓住弓|弩的手一紧,脸上汗水涔流,他重重一抹,警惕地四处张望道:“都别说了,咱们快跟着阿远出林子,回主营搬救兵去,这群人有备而来,还不知想干什么!”

  话音才落,前方已传来一个熟悉的尖叫声,孙左扬脸色大变:“清禾师妹!”

  几个人迅速掠上前,甫一拨开草丛,便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正是姬文景与赵清禾!

  他拉着赵清禾狂奔不止,身后是几个凶神恶煞的狄族人,不断有箭矢向他们嗖嗖射来,赵清禾害怕得不住尖叫,浑身颤抖间竟摔了一跤!

  姬文景赶紧去扶她,赵清禾第一反应却是推开姬文景的手:“快,姬师兄你快跑,不要管我了!”

  “说什么傻话呢!”姬文景厉喝了声,呼吸急促,依旧去拉赵清禾,赵清禾却一时起不来,眼见那几个狄族人越逼越近,孙左扬大步跨出,一张俊脸急切不已:“清禾师妹!”

  他抬手就射出一箭,奈何那箭头早被磨平,还绑着面粉袋,毫无杀伤力,他恨恨地将弓|弩一扔,整个人飞奔上去,就如一支离弦之箭般。

  “孙师兄!”

  赵清禾喊了声,可惜一个狄族人已近在眼前,手中举起锋利的长刀,狞笑着就要对她砍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姬文景奋不顾身地一弯腰,将赵清禾整个覆在了身下,赵清禾霎时白了一张脸:“姬师兄,不要啊!”

  所有人均神色大变,眼见那长刀就要落下,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利箭划破长空,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呼唤:“小姬!”

  那个举刀的狄族人被一箭穿心,鲜血漫过唇边,身子踉跄间,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一道俊逸身影踏风而来,从头到脚带着一股凛冽匪气。

  “骆,骆师弟!”孙梦吟又惊又喜。

  旁边几个狄族人也始料未及,还不待回击时,那道颀长身影已经飞掠而来,出招迅如闪电般,将他们反手一扭,只听“咔嚓”几声,他们的武器连同胳膊被齐齐卸掉。

  连几声惨叫都还未来得及发出,一把尖刀已划过他们喉头,血溅长空,那几个高大的狄族人面目扭曲,不可思议地张大着嘴,在一股钻心的撕裂之痛中,堪堪倒地,轰然扬起滚滚尘埃,死不瞑目。

  “啊——”旁边树丛里,闻人姝捂住嘴巴,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得失声尖叫,她旁边的付远之也同样震住了,目光直愣愣地望着前方。

  就连素来喜欢舞刀弄枪的孙左扬,都呆站着半天没回过神来。

  实在,实在是太可怕了。

  方才那番出手如猛兽一般,当真是太快,太狠,太过残酷果决!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强烈冲击,毕竟他们都还只是宫学子弟,谁也不曾真正地杀过人,可刚刚转眼之间,骆秋迟就面不改色地结果了几条人命,这……这到底是该有怎样的心性才能办到?

  付远之捏紧双拳,看着地上几具残破的尸首,太阳穴不住跳动着,他双眸阴骘,内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当事人浑不在意,随手将脸上溅到的鲜血一抹,弯腰去搀扶地上的二人:“小姬,小禾苗,你们没事吧?”

  身后的闻人隽紧跟而来,扑通往地上一跪,将惊魂未定的赵清禾一把搂住:“清禾,清禾,你还好吧?可吓坏我了!”

  “阿隽!”

  付远之长睫动了动,树丛里的几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上前。

  孙左扬尤其迫切,他声声喊着“清禾师妹”,刚想奔上去查看她有没有受伤时,赵清禾已经扭过头,颤抖着抓住姬文景的手:“姬师兄,你,你怎么样?”

  她将他身上看了又看,生怕他哪里伤到一分般,一双眸中已有泪光闪烁:“你方才为什么要挡在我身上?若是那刀真的落下,可,可怎么办……”

  “没怎么办。”姬文景将赵清禾的手捏了捏,安抚道:“我想挡便挡了,大不了舍命一条,生死由命,福祸在天,你别哭,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搀扶着赵清禾站起,转头看向一身染血的骆秋迟,想起方才那惊险一幕,心头暖热一片,感动难言,却只是伸手往骆秋迟胸口上一锤:“野蛮人,欠你一条命了,多谢了!”

  骆秋迟顺势抓住姬文景的手,夸张地揉了揉,笑嘻嘻道:“别别别,我的大美人,可别折煞我了,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你在树林里遇到危险了,我一定会第一时间赶过来,不让你这大美人受到一点伤害,你可……”

  话还未说完,姬文景已被肉麻得一哆嗦,嫌恶地甩开骆秋迟的手:“滚滚滚,狗改不了吃屎!”

  一旁的付远之悄悄停在闻人隽身边,压低了声道:“阿隽,你还好吧?”

  闻人隽对上他关切的双眸,抿了抿唇,到底轻声开口道:“嗯,我没事,老……骆师弟在前头的林子里杀了一个狄族人,夺了他的武器,还盘问了一些东西,只可惜他一句都不肯说,还趁我们不备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这么烈性,果然是狼窝里长大的异族。”付远之微皱了眉头,若有所思:“我猜,这件事情跟杭如雪有关,或者说,跟青州那几次大小动乱的首领,狄族的十二皇子,跋月寒有关。”

  “跋月寒?”

  不知不觉,两人对话引来所有人的注意,付远之也不再压低声音,目视着众人点点头,扬声道:“我与杭如雪将军有过几次书信往来,他自从剿匪后就一直驻守在青州,与那跋月寒交过几次手,跋月寒均未讨到一丝好,次次都铩羽而归,心中早就积怨已久,再加上他们狄族内部有些矛盾……”

  “矛盾?”孙梦吟听得有些糊涂:“他们自己人未必还搞内斗不成?”

  “正是如此。”付远之定声答道,一双眸沉静如水:“那狄族王年事已高,膝下有十九个孩子,其中大皇子与十二皇子最受器重,是未来争夺王位的有力对手,两边都将对方看作敌人,明里暗里斗了许多年,这本是他们内部之事,与大梁无关,但正是他们各自所站的立场,直接影响了狄族与大梁的关系……”

  “立场?什么立场?”孙梦吟依旧听得懵懂,孙左扬将她拉了拉,“脑子笨就不要插话了,听阿远继续说吧。”

  付远之顿了顿,负手而立道:“对大梁的态度上,大皇子主和,十二皇子主战,这两派观点在狄族内部都各有拥护,导致狄族王也左右为难,一时无法做出决断。”

  “而自从杭如雪去了青州,对狄族接连打击,我猜这十二皇子跋月寒一定坐不住了,他连连吃瘪,大皇子怎么会放过这种落井下石的机会呢?一定在狄族王面前对他极尽贬损,那跋月寒听闻是个冲动性子,虽凶悍善战,却不怎么沉得住气,在这种情况下,你们猜猜他会怎么做?”

  “我知道我知道!”孙梦吟眼睛一亮,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他一定想扳回一城,让杭如雪吃个大大的亏,所以这次才派人混进了演练的树林,他就是这场阴谋的主使者,对不对!”

  孙左扬按住激动的孙梦吟,没好气道:“别咋咋呼呼了,这谁都能猜到,你就安分点吧!”

  “只说对了一半。”付远之淡淡道,孙左扬一愣,扭过头来:“怎么,阿远,不,不是这样吗?”

  付远之摇摇头,沉声道:“若我没猜错,主使者的确是跋月寒,但目的不仅仅是对付杭如雪,他真正的目的是……”

  “逼战。”

  一直安静在旁细听,没有吭声的骆秋迟,忽然抱肩上前,目视着付远之吐出了几个字:“跋月寒想逼战。”

  付远之望着他,眉目沉静,骆秋迟笑了笑,声音懒散道:“既然狄族王一直下不了决心,那少不得要有人逼他一把了,跋月寒凶悍冲动,见局势不利于自己,索性破釜沉舟,寻了杭如雪演练的这个好时机,刻意制造事端,挑起两国战火,用这种方法逼狄族王横下心来,没有退路,只能与大梁开战。”

  “而一旦开战,跋月寒代表的主战派也必定会上位,这等于变相在逼狄族王将大权交到他们手上,届时大皇子再无竞争力,当直接出局,下一任继承者,除了十二皇子跋月寒,不作二人想。”

  一番话点得明明白白,众人如醍醐灌顶般,在林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付远之眸色复杂,许久,才与骆秋迟四目相对,缓缓道:“没错,跋月寒今日之举,正是想逼战。”

  他一字一句:“不仅是逼狄族王,也是在逼咱们的当今陛下。”

  “陛下尚文不尚武,最不喜打仗,凡事能压则压,以谈和为主。过去狄族一直在青州扰民,抢些东西,杀些百姓,陛下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今日,这帮恶狼在皇城附近的树林里,杀了宫学的贵胄子弟,纵然他再想将事情压下去,朝堂上的那些世家贵族能罢休吗?”

  付远之微微抬首,不自觉加重了语气:“到时大梁与狄族的这场大战,避无可避,狼烟定然会起,而我们,如果今日丧命在这片树林里,便是做了这场大战的导|火索,做了跋月寒上位的垫脚石,做了最无谓的牺牲者!”

  最后几句在林中乍然响起,听得人心头一震,闻人姝更是脸色大变,捂住嘴险些又要哭出来。

  冷汗自孙左扬额上渗出,他爹是兵部尚书,与狄族的一些牵扯纠葛他也有所耳闻,当下却仍抱着一丝侥幸:“不,不会这么严重吧?那帮狄族人还真敢对皇亲贵胄下手?”

  付远之负手而立,眸中是深深的沉思,他没有多去解释,只言简意赅地说了句:“不是皇亲贵胄,他们还不会动手,因为毫无价值。”

  霎时间,孙左扬头上的汗流得更多了:“这跋月寒疯了不成?”

  所有人中,唯独骆秋迟忽然一笑,悠悠开口:“付远之,如果你不是生在高门相府,你大概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军师。”

  他们相隔极近,付远之长睫颤了颤,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骆秋迟,良久,压低了声:“纵然我愿为军师,前路却由不得我,比起辅佐他人,将命运拱手让出,我宁愿孤身前往,做自己手中的刀,踩自己脚下的路,军师是我,号令之人亦是我。”

  他声音极低沉,除了骆秋迟,几乎无人能听清。

  这几句话中别有深意,也带着一股疏狂野心,直接点明道,纵然他愿意臣服,他的家族也不会允许他臣服,更何况他本就天纵英才,为何要屈居人下,为别人去做军师?他就是他自己的军师,他要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哪怕一路披荆斩棘,也无所畏惧。

  他付远之,永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四野风起,骆秋迟衣袂飞扬,深深望着付远之,终是一笑:“那样你会很辛苦。”

  付远之目光冰凉,薄唇轻启:“营营世间,谁人不苦?”

  骆秋迟没有说话,久久的,摇头而笑:“你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摊摊手,神情洒脱不羁:“随便你吧,日后莫后悔就行。”

  两个聪明人间的对话,无需赘述太多,各自心领神会,却让周围人云里雾里,跟听哑谜似的。

  孙左扬忍不住开口道:“你们在说……”

  骆秋迟一转身,伸脚将地上一把短刀勾起,懒洋洋道:“行了,大家快把地上的武器捡起来,分一分吧,这林子里不知混进了多少狄族人,若是不想做那短命的导|火索,就跟着我杀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