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长空,水面波光粼粼,大船即将扬帆起航,千岚天君以及扶桑代表团的人都要离开大梁了,临行前,闻人隽与骆秋迟送了他们最后一程。
是明本先生给闻人隽递的信函,传达了小天皇的意思,他希望临走前能再见闻人隽一面,只是没想到,骆秋迟也会跟着过来。
渡口处,阳光斑驳如碎金,千岚天君抬头看着眼前那身白衣,撇了撇嘴:“为什么你也来了?”
他小小的个子站在风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张脸还有些鼓鼓的,煞是可爱别扭,让人忍不住就想伸手掐上两把,骆秋迟抱着肩,站在长空下不由笑了:“好歹在下也与千岚天君有过一次酣畅淋漓的比试,如今天君要走了,在下来送一送,表表心意,难道不应该吗?”
千岚天君的小脑袋一偏,哼了声:“厚颜无耻。”
闻人隽忍俊不禁,抬首望了眼海面,趁船头的明本先生没注意,赶紧伸出手,将那个小脑袋一摸,千岚天君的脸色顿时变了:“你!”
他琥珀色的眼眸瞪得大大的,看了闻人隽许久,却终是对着她笑眯眯的模样,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垂下了头,忽然道:“那天你在驿馆跟我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后来翻了大梁的书查过了……虽然我并不完全赞同这句话,但我知道,逝去的东西不会再回来了,活着的人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执念虽然不会在生命中消弭,但却可以试着放下减少。”
哀伤的声音回荡在风中,有什么坠落在地,晶莹剔透,转瞬即逝,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倍显伶仃。
“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瑕了,因为我没有遵守对她的承诺,好好活下去,她应该是生我的气了,可我想,今夜返国的船上,听着海风的声音,我大概会梦见她了。”
长阳下,渡口处,闻人隽长睫微颤,心里不知怎么一酸,她弯下了腰,温柔开口,像对弟弟一般:“千岚天君,你能这样想,就再好不过了,瑕在天上也能安心了……我虚长你几岁,如果你愿意,不如将我认作姐姐吧,日后你再来大梁,我带你看看大梁的四时风景,雕栏画楼,好不好?”
“咳咳!”骆秋迟在旁边使劲咳嗽了两声,伸手拉了闻人隽一下,闻人隽却没有答理他,只是依旧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温柔而笑,满怀善意。
千岚天君怔了许久,终于“嗯”了一声,含含糊糊的,却也没说愿不愿意,只是将腰间的一物取了下来,递给了闻人隽。
“送给你。”
闻人隽接过来,定眸一看,竟是一串精致古雅的风铃。
千岚天君柔软的长发随风飞扬着,身后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大船即将起航,他声音悠悠飘在风中:“我翻书的时候还学了一句话,刻在了这风铃上,此后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以后你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可以拿着这风铃,来扶桑找我,我必当倾力相助……”
船终于驶出了海面,斜阳如金,千岚天君小小的身影站在船头,向渡口的两人挥手告别,谁也听不清,他嘴中呢喃的最后一声:“再见了,瑕。”
回去的一路上,骆秋迟抱着肩,哼哼着:“小弟弟的脑袋很舒服吧,摸得开心吗?”
闻人隽正举起手看着那串风铃,找着上面刻着的那句话,丝毫没听到骆秋迟的话,骆秋迟长眉一挑,白衣一拂,忽然伸手夺过她手中那串风铃。
闻人隽猝不及防,在斜阳中追去:“老大,别闹了,我还没找到那句话呢,快还给我吧!”
“我倒要看看,这小鬼头究竟给你写了什么话,肯定肉麻死了!”
骆秋迟将手中风铃几个翻转,忽地目光一亮,指尖摩挲上去:“找到了,刻在这里面呢!”
闻人隽也连忙凑上前来,两人低着脑袋,在风中同时轻轻念出了那句话——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隔了一行,下面又写了五个小字:相逢自有时。
落款:千岚。
暮色四合,夕阳笼罩了天与地,微风拂过骆秋迟与闻人隽的衣袂发梢,他们抬起头,彼此相望一眼,忽然同时一叹,摇头笑了。
骆秋迟望向天边的夕阳,感慨万千:“这小鬼头有点意思,不过十几岁的孩子,语气却像个看透世事的老者一样,也是可怜可叹。”
闻人隽在旁边听着海浪的声音,想起千岚天君临走时说的那些话,心中不由有些酸楚难过,叹声道:“人生无常,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逝去,他写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无比怀念着瑕。”
骆秋迟手握着风铃,微眯了一双笑眼,久久望着闻人隽,忽然冷不丁伸出两指,一弹她额头:“所以人家经历的东西多了去了,可比你老成多了,你还想去当人家的姐姐,羞不羞啊?”
闻人隽捂住头,脸上一红:“我,我大了他几岁,本来就是姐姐嘛……你别跑了,快把风铃还给我啊!”
白衣翻飞着,俊挺的背影被斜阳拉得很长很长,泛着金色的光芒,两人在风中笑闹着,一时间天地静谧,岁月安好,铃铛摇曳入梦。
扶桑国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梁帝大悦,召了众人进宫,论功行赏。
大殿之上,八位参与学府比试的弟子俱有封赏,除却一并记入宫学的千秋册以外,还各得了不同的赏赐。
孙家兄妹的是一对黄金长刀,一条金丝长鞭,以及两匹汗血良驹,他们的父亲兵部尚书孙汝宁,在一旁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梁帝还在龙椅上特意夸了句,虎父无犬子,孙尚书得了一对好儿女,让那孙尚书受宠若惊,连连谢恩,欣喜万分。
姬文景与赵清禾也得了同样的贵重恩赏,姬文景的是一全套小叶檀木的文房四宝,还有太湖凤老仅存于世的几套作品,这可是千金难买的珍贵之物,除了宫中的藏书阁里收了几套外,别处几乎不可能寻得到,姬文景喜出望外,这份赏赐可远胜过一般的金银珠宝,他听到太湖凤老那几套作品时,眼睛都亮了。
而赵清禾的则更让人惊喜,她家本就是平江首富,财力通天,任何稀罕的东西都不缺,梁帝心思玲珑,直接大手一挥,赏了赵清禾父亲一个官职,虽只是个没有太多实权,好听“挂名”的虚职,但这个头衔对于赵家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殊荣了,这在过去是多少钱都换不到的,几乎等于让他们一下跨越了阶层,实现了整个家族地位的跃升!
赵清禾激动得快要热泪盈眶了,谢恩时结结巴巴,将梁帝都逗笑了,姬文景也看着她唇角微扬,目光中满带柔情。
两轮封赏后,当轮到付远之与闻人姝这一组时,闻人姝几乎要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双手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今日上朝,特意穿了一件艳光四射的衣裳,将自己打扮得美若天仙,可其实,梁帝是个文雅的性子,并不喜欢这份“艳俗”的美。
当下,他坐在龙椅上,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让随侍一旁的公公开始宣旨封赏,那公公清清嗓子,正要开口时,却有一道身影排众而出,朗声道——
“陛下,竹岫书院少傅宣名初,有一事禀告。”
宣名初在扶桑代表团离开大梁的那天,意外地在房中收到了一张画像,画像是从底下的门缝里塞进去的,他一开门,就看见了地上折叠起来的画像。
打开画像,宣名初几乎震惊难言,那画上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与扶桑烹饪比试那一日,闻人姝潜入书院厨房,毁掉秋萤草的画面。
画中人物栩栩如生,每个动作细节都清晰无比,连热水中那散发出的氤氲雾气都生动逼真,让人一眼便能看明白过来,可见画作者功力之了得。
而更让宣名初惊异的是,画像的末端,还写着一行蝇头小字:亥时二刻,十方亭中,星夜一谈。
那字迹既陌生又熟悉,有种说不出的即视感,宣名初思虑再三后,最终还是怀揣着画像,在夜晚亥时去了那十方亭。
亭中月下,他见到了一袭俊秀青衫,愕然地脱口而出:“远之,怎么会是你?”
那身青衫徐徐转了过来,向他一施礼,正是眉目清雅的付远之:“学生便知道,老师一定会来。”
他抬首一笑,月光披身,青衫随风飞扬。
原来那画像与字迹俱是他所为,只不过他都是用了左手,宣名初才一时没能认出。
当下宣名初听了他一番陈诉后,整个人难以置信:“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付远之神色肃然道:“千真万确,学生敢以性命担保……只是学生系于家族牵制,不便出面,才只能以此方式请老师星夜前来,将事情据实告知。”
他顿了顿,望着宣名初,一字一句道:“整座书院上下,学生最为信任的,除了老师您,别无他人。”
月光如水,亭中两道身影一番久久夜谈后,离去时,宣名初对付远之郑重其事道:“你放心,你不便去做的事情,老师来做,也不会将你牵扯出来……毕竟,老师理解你的苦衷,你身后站着那样一个大的家族,一言一行势必都无法遵循本心而为,可老师不同,老师出自寒门,不依附任何派系势力,我只代表我自己,我无所顾忌,也无畏无惧。”
付远之长睫一颤,宣名初已拍了拍他的肩头,神色坚定道:“这件事情你来找老师就对了,你放心,老师绝不会坐视不管,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在陛下面前揭发这桩罪行!”
无法言说那一刻的触动,星月下,付远之胸中热血沸腾,久久望着宣名初,终是向他深深一拜,语带哽咽:“老师大义,学生感念于心。”
如今这几个字还回荡在宣名初耳畔,宣名初深吸了口气,跪在梁帝面前,对着满朝堂的文武百官,扬声道:“此番学府比试,书院上下殚精竭力,人人皆可赏,但唯独一人,不可领赏,还须重重受罚。”
他话一出,满朝皆惊,个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窃声议论起来,龙椅上的梁帝也微蹙了眉头,不解道:“宣少傅这话从何说起?你口中的那人是谁?”
一片惊疑不定间,付远之垂首站在殿中,面无表情,淡然如常,他旁边的闻人姝却是身子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脸色也开始一点点发白,她心头跳动如擂鼓,有种强烈的不好预感。
大殿之中,宣名初昂首目视梁帝,余光投向了那道发抖的丽影,高声一字一句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奉国公府的四小姐,此番代表书院与扶桑比试的女公子,闻人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