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风寒冷刺骨,少女纤瘦的身影蜷缩在黑暗的礁石旁,抱着怀里那盏残破的海灯,哭得汹涌而又无声。
月光洒在她身上,泪水一滴滴打在海灯上,那一行她亲自刻下的字上——
君如磐石,妾似蒲苇。情意笃定,不可转移。
风雪模糊了字迹,如今看来,那似乎就像一个笑话,无情讽刺着她的满腔痴念。
海边放灯的人们都已经陆续回去,只剩下她躲在这孤寂的角落中,听海浪拍打着礁石,像天地间一道被遗弃的影子,冰冷无光。
脚上的伤隐隐作疼,却疼不过心里裂开的那一道口子,她咬紧牙关,只希望有个人来告诉她,她究竟该怎么办?
而耳边竟然也真的遥遥传来了一个声音:“小猴子!小猴子,是你吗?”
骆秋迟白衣一拂,飞奔上前,呼吸急促:“小猴子,可算找到你了!”
闻人隽身子一哆嗦,面白如纸,抱着海灯慌忙就想逃,脚上却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她踉跄间就要摔下去时,被骆秋迟伸手扶了个正着。
他气急败坏:“别动,你的脚都这样了,再跑是不想要这只脚了吗?”
闻人隽被喝得身子一颤,心中涌上无限酸楚,委屈莫名,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骆秋迟见她这副模样,心疼得不行,整个人有些手足无措:“小猴子,你,你别哭了,你听我说,你误会了,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不由分说地将人搂入怀中,抱着坐到了礁石上,径直褪去了她的鞋袜,从怀中摸出了一个药瓶,“我先帮你上点药,你慢慢听我说……”
清凉的药膏涂抹上了脚踝,疼痛立刻减轻了大半,闻人隽坐在风雪中,身上裹着骆秋迟的外衣,双眼还红通通的,她忽然轻轻开口:“是不是……是不是你的阿狐回来了?”
骆秋迟抬头望了她一眼,定定道:“是。”
闻人隽长睫一颤,水雾又弥漫了眼前,骆秋迟连忙道:“可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有意失约的……”
浮生一场大梦,悠悠十载,故人再度归来,却已物是人非,一切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模样了。
他们的确在宫中见了一面,聊了许多往事,彼此都释然了,但出宫时,正撞上宫门的守卫换班,耽误了不少时间,他心急如焚,害怕错过与她相约的时辰,阿狐便调用自己的辇车送他出了宫,快马赶向约定的地点。
“我们赶往那个街口去找你,却没想到会正好撞上那郡主在刁难你,我当时气得就想冲下去,可阿狐拦住了我,让我不要冲动,她心思剔透,怕那郡主借题发挥,反而让你更加难堪,她说这种事情,由她一人出面更好……”
“你在车上看到的那对海灯,就是阿狐特意为我们准备的,她说,海灯设计得很清雅别致,你一定会喜欢……”
闻人隽呼吸一颤,霍然望向身前那身白衣,骆秋迟却低着头,一心为她上着药,动作仔细温柔,他继续淡淡讲述着,一字一句飘在海风中,平静而释然。
“阿狐还说,从前那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我和她都要学会放下,学会向前看,毕竟物是人非,一切都已回不去了……”
“唯一能做的,便是珍惜眼前人,她让我好好待你,不要再辜负你的一片真心,让你伤心难过,她说,爱而不得的姑娘,有她一个就够了。”
“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这样的遗憾,她经历过,知道是怎样的痛彻心扉,她不希望再发生第二遍。”
出宫的时候,她对他笑了笑,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像是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漫山遍野奔跑着,怀抱雪狐的灵秀小姑娘。
她说,小骆驼啊,从今往后,你要跟另一个姑娘好好走下去,再也不要松开她的手,海神娘娘会保佑你们白头偕老的。
他红了眼眶,声音发颤:“那你呢?”
她又笑了笑,双眸望向了远方,一字一句:“我有过一位丈夫,他对我视若珍宝,我却那么多年都视而不见,如今他走了,我只想住进宫中的一座小庵堂里,带发修行,为他日日抄经念佛,以告慰他的亡灵。”
海风吹过夜空,浪花拍打着礁石,闻人隽听到了这,终于再也忍不住,双手捂住脸,泪如泉涌:“对不起,对不起……”
她哽咽不成声:“老大,你骂我吧,我刚刚在这里一个人想了很多很多,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明明知道你的阿狐回来了,也知道她当年的离开是有苦衷的,知道你们之间只是一场误会,可我居然还是贪心地不想放开你的手……”
“我不停地劝自己,可我就是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我好害怕那场梦醒过来,你再也不会出现了……”
“阿狐那么好,我却那样自私,明明我才是后来的那一个,却还存着私心,想把你留在我身边,对不起,老大对不起……”
礁石上的少女捂住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骆秋迟眼中也泛起波光来,终是将少女一把揽进怀中,心疼道:“傻姑娘,你很好,已经很好了……”
风雪呼啸,两颗心紧紧相贴,灼热的呼吸间,他忽然在她耳边道:“你不是想知道我跟海神娘娘许什么愿望吗?”
怀中人一怔,他缓缓扬起唇角,眼中带着泪光,笑道:“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想求海神娘娘保佑,小骆驼哥哥可以永远牵住小猴子妹妹的手,一辈子也不松开,照顾她、陪伴她,永远在一起,不离不弃。”
“你说小猴子妹妹,会给小骆驼哥哥这个机会吗?”
远处一辆马车前,站立着一道倩影,她遥遥望着海边这一幕,终于露出了笑脸。
头上的月光悠远宁静,她不知怎么,迎着夜风,慢慢向海的另一边走去,雪地上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耳边却骤然响起一声:“公主为何独自在此?”
叶阳公主回过头,只对上一张俊秀的少年面孔,她微微一怔,笑了:“杭将军。”
杭如雪手中还提着一盏灯,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没有将灯放入海水中,本打算就此折回城中时,却不料会在月下遇上叶阳公主,他着实有些惊讶,左右望了望:“公主也是来放海灯的吗?身边怎么没有侍卫跟随?”
叶阳公主不答,只是笑着反问他:“杭将军,你不也是独自一个人吗?”
杭如雪一愣,略带结巴道:“末将,末将跟公主不同啊,公主可是千金之躯……”
“行了,杭将军,我的马车就在不远处,身后有随从注视着我,不会有事的,难得出来一趟,你让我再走走吧。”
叶阳公主回过身,径直又往海边走去,杭如雪抿了抿唇,却也不再多说,只是提着灯跟在她旁边,叶阳公主知他意图,也懒得阻拦,只随他而去。
海风吹过那张美丽动人的脸庞,长发飞扬间,不知怎么,杭如雪忽然觉得,今夜的叶阳公主格外……忧伤。
他忍不住就开口道:“公主其实……可以多笑一笑。”
叶阳公主扭过头,杭如雪犹豫了番,到底还是道:“公主原本很爱笑的,不是吗?”
叶阳公主似乎一怔:“谁告诉你的?”
“陛下。”杭如雪想也未想地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地“出卖”了梁帝。
叶阳公主看着他,慢慢地笑了起来:“苏苏真是不老实啊,竟将我的小秘密到处乱说,那我要告诉你他小时候尿床的事情吗……”
杭如雪脸色一红,忙道:“陛下没有乱说,只是告诉了末将一人,公主千万不要怪……”
“逗你的呢。”叶阳公主微眯了眸,站在风雪中,笑得像只小狐狸:“小杭将军,你连玩笑都听不出来吗?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张严肃正经的脸,明明正当韶华,还是个翩翩少年郎,却比任何人都要古板,说起来,平日要多笑一笑的人,是你才对啊……”
杭如雪被调侃得脸色更红,手足无措间,好半晌才道:“公主说笑了,公主也……正当韶华。”
“不,我已经……很老了。”叶阳公主忽然叹了声,一只手按住了心口,对着杭如雪幽幽道:“这里,很老了。”
“公主,你……”杭如雪怔了怔,看着那道美丽的身影,不知为何,心底莫名难过。
叶阳公主笑了笑,又一步一步向海边走去,嘴中喃喃自语着:“人于浮世,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杭如雪心中一酸,提着海灯,连忙跟上前。
海面一望无际,两道背影站在月下,夜风掠过衣袂发梢,听着海浪翻涌的声音,天地间浩大空旷,令人忽然生出一种渺小的感觉。
叶阳公主久久凝望着无边无际的海面,杭如雪在她旁边欲言又止,她似乎知道他所想,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字一句在月色下传得很远——
“你不用为我担心,前面的路,我可以一个人好好走下去的,人生还有那么长,你看潮涨潮落,日复一日,再大的难过,再深的悲伤,也终究会有过去的一天……”
杭如雪心弦一震,像被什么击中了般,在风雪中久久无法平复下来,他喉头滚动间,终是蹲下了身,放出了手中的海灯。
叶阳公主扭头看他,他对上她的目光,似乎有些腼腆:“这盏海灯,为公主而放,末将愿公主,余生喜乐无忧,愁云散尽,能够再像从前那样……笑着。”
“再像从前那样笑着……”叶阳公主有些怔忪:“这话有个人也同我说过,可惜,他不在了,若他在时,我能多对他笑一笑就好了……”
她长睫微颤间,回过神来,对着杭如雪扬起唇角,温柔一笑:“多谢你了,小杭将军。”
清寒月光下,两人身影摇曳,望向浮浮沉沉的海面,那一点亮光越飘越远,像无边黑暗中的一点希望,悠悠荡进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