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学有匪

作者:吾玉

  熊熊大火燃起,鲜血溅满长空,草木焦黑,尸横遍野,跋月寒领着军队,以一种几近屠村的凶猛态势杀来。

  事实上,他也的确抱着斩草除根,一个不留,宁愿杀得干干净净,也绝不放过骆秋迟的念头。

  当初给跋月寒报信的那个村民,决计不会想到,自己的一己贪念,为高家村带来了一场怎样的灭顶之灾。

  早在闻人隽一干人踏入瘟疫村,四处寻问时,那村民就留意上了,他悄悄出去通风报信,只为了换取一份不菲的赏金。

  战火纷飞,横尸成山的年头,就有那么一些人,尊严骨气、家国大义,什么都可以抛却,只要能让他活下来,哪怕活得像个畜生一样。

  可惜,连这个当畜生的机会也没有了。

  高家村彻底沦为人间炼狱,到处都是尖叫嚎哭声,空气中满是浓烈的血腥味,大火烧红了半边天。

  “快!五小姐,快往那边走!”

  破军楼的一行人紧紧保护在闻人隽身侧,骆秋迟伏在一人背上,身上裹着一层破毯子,闻人隽握紧他的手,不住道:“老大,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们一路朝高家村出口而去,却发现那里已被狄族人铁桶一般,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简直是插翅也难逃!

  要想在这铁桶中打开一个豁口,除了正面硬碰硬,别无他法。

  天边的火光映红了破军楼一行人的双眼,他们中有烈性子的,早已忍不住,在袖中霍然探出一对铁钩,咬牙道:“奶奶的,跟这群狼崽子拼了!”

  那是一对孪生兄弟,擅使铁钩,出招快如闪电,在江湖上有“追影双煞”的威名。

  他们年纪不大,却在破军楼里屡立功劳,随鹿行云东征西讨,踏遍江湖,也算楼里的“老人”了。

  当下,他们在长空下对视一眼,已互明彼此心中所想,扭过头,异口同声地对众人道:“你们先走,我们兄弟断后!”

  其余人心头一惊,还来不及阻止时,两兄弟已一跃而出,铁钩在风中迅猛袭去,当真如同两道闪电般,所过之处,瞬间就放倒了一片狄族人!

  守卫的军队阵脚大乱,霎时打开一个缺口!

  时机宝贵,剩下的破军楼好汉也再不犹疑,径直掠出夺下几匹马,护送着闻人隽与骆秋迟就往村外奔去。

  “走!”

  大风吹起他们的衣袂,闻人隽在马上回过头,只看到那对兄弟手中的铁钩沾满了鲜血,艳艳在雪地中绽开一路血花。

  他们对上她眼中的泪光,长声一笑:“痛快痛快,今日大宰狄族狼!五小姐,这些头颅就当我们送给你与骆将军的贺礼!”

  说着扬手又是几钩下去,围住他们的几个狄族士兵应声而倒,他们的笑声回荡在天地间:“兄弟们,那杯喜酒代我们喝了,青山埋骨,下辈子相逢,再做好兄弟!”

  马蹄声响,寒风烈烈,破军楼众人强忍热泪,只听到身后传来响彻长空的嘶声:“走,快走啊!一定要把五小姐和骆将军安然无恙地护送回去!”

  那两道染血的身影越来越远,泪水彻底模糊了闻人隽的视线,她长发随风飞扬,闭上了双眼,紧紧搂住了怀里的骆秋迟。

  天地萧萧,生死不弃。

  一轮明月高悬天边,盛都城,六王府,笙歌曼舞,酒香缭绕。

  今日是六王爷的大寿,王府热闹了一天,筵席散去后,如今深夜寂寂时分,府中却悄悄迎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

  韩家军的首领,韩岩明,以及他的义子,韩平昌。

  这午夜又一场秘密的寿宴,便专为他二人而设。

  作陪的除却六王爷一干心腹外,还有一人,便是他引以为傲的女婿,从前的相府大公子,如今的远安郡王,付远之。

  因为才能出众,善于出谋划策,付远之这大半年以来,替六王爷分忧不少,渐渐得尽了六王爷的信任,也成功打入了六王爷的内部“核心团”中,与六王爷的心腹党羽融入一片,关系密切。

  今夜这场秘密寿宴,他的在场,就是六王爷对他的一种极度认可,彻底将他当作“自己人”,毫无保留,将所有东西都亮给他看了。

  面对星夜造访,前来贺寿的韩家父子,付远之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一丝一毫也未显露出来。

  韩家父子此刻本应在赶去括苍谷支援的路上,如今却秘密出现在了皇城中,前来赴六王爷的一场寿宴。

  这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付远之唇角微扬,笑容温雅,任六王爷将自己介绍给韩家父子,点头寒暄间,态度谦逊又不失身份,六王爷在一旁瞧得十分满意。

  这场寿宴的信息量丰富至极,甚至到了惊人的地步,付远之毫无异样,只是一字不漏地记在了心中。

  宴至一半时,六王爷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本就想趁着大寿,尽兴一回。

  他拍拍手,立刻有人端着托盘,送了一套金光闪闪的衣裳上来。

  “不怕诸位笑话,今年这个生辰,对本王而言意义非凡,有些东西似乎近在眼前,不日便要唾手可得了,本王实在高兴得紧,于是也送了自己一份礼物,诸位不如看看,本王这份礼物如何?”

  那华服展开,穿在了身上,在灯下流光溢彩,衣领与袖口都绣了金黄色的龙纹,制式分明像极了一样东西,一样只有天子才能穿在身上的东西——

  龙袍。

  付远之目光一动,极力抑住内心翻涌的情绪,只是藏在案下的手慢慢握紧了。

  “怎么样,本王这件新衣裳,好不好看?”六王爷兴致勃勃,眸中迸射出睥睨天下的精光。

  面对满堂心腹,他的野心已经不加遮掩了,而那些部下也个个夸赞不已,唯独韩岩明的义子,韩平昌,坐在席中皱了皱眉,似乎欲言又止。

  六王爷是个心细如尘的人,立刻就发现了这份异样,双眸微微一眯,似笑非笑地对韩平昌开口道:“世侄可是有什么话想说?这衣裳可是有哪里做得不够精细?”

  他一直亲密地称韩岩明为“韩老弟”,看到韩平昌也像对待亲侄子一般,那股发腻的亲热劲儿,令付远之内心冷笑不止。

  如今听到六王爷发问了,韩平昌并不见慌乱,只是从席中站起,恭恭敬敬地向六王爷行了个礼,而后朗声道:“这衣裳华美至极,也未有任何不精细之处,只是在制式上,恐怕是绣娘匠人思虑欠妥,许多地方并不合规矩。”

  他话一出口,在座众人已脸色皆变,那韩岩明更是一拍案几,怒声道:“你一个舞刀弄枪的大老粗,会看什么衣裳,快给我坐下!”

  唯独六王爷,却是笑意愈深,抬手阻止道:“韩老弟莫动气嘛,说不定世侄真有什么见地呢?也许是所用的金丝还不够好,做出的衣裳还不够耀眼,需要再改进呢?”

  他有意调侃,给双方一个台阶下,那韩平昌却毫不“领情”,只是目光炯炯,在堂中一字一句道:“王爷府中的匠人或许不懂礼制,此衣既不可用明黄色,也不能绣制龙纹,否则就是冲撞了天子,是对当今陛下的大不敬,虽只是一件衣裳,却很有可能给王爷惹来杀身……”

  韩平昌一番话还未说完,那韩岩明已经霍然站起,狠狠一脚踹在他身上,“满嘴胡言!快给六王爷下跪道歉!”

  他大手揪着韩平昌,迫使他跪在堂中,两个大耳光风一般就抡了上去,“快道歉,听见没!”

  韩平昌双颊红肿,呼吸急促,却依旧挺直着背脊,毫不退缩道:“孩儿并未胡说,孩儿一心为了六王爷着想,该重重责罚的是那做衣裳的人才对……”

  “你他娘的还大放厥词!”韩岩明怒不可遏,又是几个大耳光打在韩平昌脸上。

  满堂所有人都看呆了,不知这韩公子是真傻,为人耿直过头了,还是在装傻充愣,借机说出心中所想。

  但不管哪一种,很显然,他都惹得今日这场寿宴的主人,不悦了。

  看着六王爷微微眯起的双眸,韩岩明心生寒意,唯恐六王爷误会自己,忙又一脚踹在韩平昌身上,破口大骂道:“你算我哪门子的儿子?要不是我几个亲儿子都打仗死了,老子会抬举你这个畜生吗?”

  “不要看自己有几分领军作战的才能,尾巴就翘得比天还高了!你不要忘了,是谁把你捡回来的,你原本就是个下贱的孤儿,要不是老子赏你一口饭吃,你会有今天?你这不知好歹的贱种,扒了韩家军的一身皮,你什么都不是……”

  韩平昌被劈头盖脸地打着,眼眶处都流出血来,却丝毫也未闪躲,看情形似乎是挨惯了打,身心早已麻木,今日并不是头一遭。

  他只是跪在堂中,努力挺直着脊背,像一棵狂风暴雨中,始终屹立不倒的青竹。

  付远之凝眸注视着一幕,心念一动,有什么在脑海中隐隐浮现出来。

  或许,今夜这场寿宴,他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等韩岩明骂也骂够了,打也打够了,六王爷才挥挥手,象征性地劝道:“小孩子嘛,不懂事,韩老弟不要动怒了……来来来,继续喝酒,今夜高兴,不醉不归!”

  韩岩明却又是一脚踹在韩平昌身上,不知做给谁在看,“你也配喝六王爷的酒,你算什么东西?给老子跪出去,听见没?什么时候王爷原谅你了,什么时候再滚进来!”

  六王爷这回没再说话,就那样冷眼望着,一点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唇边依旧挂着一抹深不见底,阴冷万分的笑意。

  外头天寒地冻,韩平昌在夜色中不知跪了多久,六王爷才放下酒杯,对右侧席下的付远之道:“远之,你带上药,去看看韩公子,把人请进来吧。”

  韩岩明连忙摆手道:“让那畜生再跪一会儿……”

  六王爷摇头笑了笑:“这么冷的天,可别冻坏了,韩老弟不心疼,本王还心疼呢,韩家军也会心疼的,韩老弟说对不对?”

  他话中有话,韩岩明听懂了,忙颔首道:“王爷所言极是。”

  如今韩家军上下,最服的将领恐怕不是韩岩明,而是韩平昌,他军事才能卓绝,在军中拥有极高的声望,这也是韩岩明今夜带他来赴宴的重要原因。

  不久后的那场举事中,决计少不了韩平昌的作用。

  所以,今夜还不能将他冻坏了,六王爷恩威并施下,手段让人不得不服。

  可惜,六王爷唯一算错的一点,大概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克星,付远之。

  星夜下,付远之来到韩平昌身边,递上药,温声道:“韩公子快起来吧,身上的伤要不要紧,我让人领你去换身衣裳吧……”

  韩平昌抿紧唇,一言未发,只是抬首望向付远之,双眸中充满了鄙夷与唾弃。

  付远之瞧了出来,心中却更加喜悦,脑海里那个念头愈发坚定了。

  他蹲下身来,目视着韩平昌,忽然高深莫测地一笑,低声道:“据我所知,韩公子喜好书法,最崇敬的书法大师,乃我的外公,郑汝宁,对吗?”

  韩平昌一怔,付远之的笑意于是更深了。

  当韩平昌被领去换衣服后,付远之一步步走上阶梯,又要走进那坐满豺狼虎豹的大堂时,心神却忽然恍惚了下。

  冷风吹起他的衣袂发梢,他在这天地寂寂的寒夜中,思绪一下飞得很远很远,飞到了那遥远的括苍谷中——

  不知道阿隽,此刻在做什么,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