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宫中上下忙碌起来,为着在昭华殿举办的那场除夕盛宴。
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却是暗流汹涌,各方势力都已蓄势待发,到了剑拔弩张之际。
宫墙之内寒风萧萧,这一年的盛都城,比过往都要冷。
付远之踏入小佛堂时,郑奉钰还跪在佛像前,素衣披发,手持念珠,虔诚地诵着经文。
自从付远之那时弃考,在花船上对她说了一番万念俱灰的话后,她回去就大病了一场,精气神都泄了般,人一下似苍老了十岁。
从前的许多执念如烟消散,她连付远之大婚都未出席,只开始闭门不出,真正过起了吃斋念佛的日子。
不是她不爱自己的儿子了,而正是因为太爱,才无颜见他。
谁也不知,她被梦魇缠身,无数个夜晚都是泪流满面地惊醒,耳边只不停回荡着那日花船上,那个苍白绝望的声音——
“我报复不了任何人,我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世上……”
“如果母亲生下我,不是因为爱意,而是因为恨,那我宁愿自己……从未来过这个世上。”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她乍然醒来,人生已过大半,回首望去,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可惜,醒悟得太晚了,她爱如生命的那个孩子,世上唯一的骨肉,已被她亲手推入了深渊,万劫不复。
窗外寒风呼啸,这一年的郑奉钰,鬓边终于生出了白发,连同一颗垂垂老矣的心,彻底失去了生气。
付远之来到时,极力平复着呼吸,不让眸中的泪光显露出来。
他是来向郑奉钰告别,并送她离去的。
举事在即,成败未知,六王爷也不敢冒险,特意安排付远之负责此事,将家中女眷一同安置往远在千里外的一座寺庙中。
付远之此来便是接郑奉钰与璇音郡主汇合,让人送她们离开盛都,那寺庙中已全部安插了他的人手,将郑奉钰送到那,他很放心。
并且,六王爷万万不会想到,他自以为妥善的安排,却正好给了付远之一个牵制他的机会,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付远之还能有这样一步后招对付他。
总之,这个除夕夜,注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付远之不知道,今日一别,会不会是自己与母亲……最后的一面。
“母亲,东西都收拾好了么,我来接你走了。”
付远之的声音在佛堂中轻轻响起,那道跪在佛像下的背影却一动不动,直到过了许久,才在缭绕的檀香间,忽然开口道:“远之,你锁在匣中的那些燕子笺,母亲全部……看到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叫付远之瞬间怔住了,郑奉钰缓缓转过身,一张脸已落满了泪。
付远之大婚那一日,她称病没有出席,而是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那间小黑屋,摩挲着付远之坐过的每一处角落,还打开了那个封存的木匣。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她的孩子过得有多么压抑痛苦。
一张张燕子笺上,字字泣血,承载着一颗最绝望,最支离破碎的心。
泥中花,不堪折。
身如蜉蝣,雨打飘萍,命贱如斯。
还有那么多个力透纸背的“忍”字,简直无法想象那些年,小小的孩童是怎么咬牙捱过来的。
每一张燕子笺都染着灰败之色,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霾,就像他那段被囚于笼中,不见天日的人生。
唯一有色彩的是几张写满了“阿隽”的燕子笺,那满带欢喜的两个字,反反复复,都可以想见少年写下时,唇边是噙着一抹怎样动人的笑意。
无法言说那一刻郑奉钰心中的悸动,时隔多年,她坐在儿子再不会回来的小黑屋中,颤抖着手,将那些写满“阿隽”的燕子笺捧入怀中,失声痛哭。
“远之我儿,母亲终于知道,终于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残忍的一件事!”郑奉钰红肿着双眼,泣不成声:“我逼你离开心中至爱,是在活生生将你的一颗心,鲜血淋漓地剜出来啊!”
他一次次苦苦向她哀求,她却置之不顾,一双眼睛只被仇恨蒙蔽,看不见他的痛不欲生。
“母亲怎么可以这样残忍对你,你那时跪在地上,求过母亲多少次,你说你愿与万军厮杀,却不愿背弃心之所爱,你说盼母亲成全,留你这唯一念想,纵使前路艰难,你亦无怨无悔,你那样苦苦求着母亲,母亲却冷血无情,反而将你一步步推入了深渊……”
“我可怜的孩子,你从小到大都那么乖,那么听话,从来不敢忤逆母亲的任何意思,母亲也总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因为在这冷冰冰的世界上,只有母亲与你是相依为命,是血浓于水,是最密不可分的关系,可到头来,伤你最深的人,却恰恰是你的母亲啊!”
郑奉钰哭得伤心欲绝,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付远之也热泪盈眶,一下跪在了她身旁,搂住了她瘦弱单薄的身子,哽咽道:“母亲,快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那些都过去了,孩儿从未真正记恨过母亲……”
“不,你应该恨我,是母亲毁了你的一生!”郑奉钰激动起来,握住他的手,“我可怜的孩子,你这一生都过得太苦了,母亲当真糊涂啊,母亲悔不当初!”
她紧紧搂住他,将脑袋埋在他肩上,泪如泉涌:“其实母亲,真的很爱你,比你想象中……还要爱得多!”
“可是母亲在学会爱你之前,就已经先被仇恨蒙住了双眼,如果还有下辈子,你再给母亲一次机会,让母亲好好爱你,弥补这一生对你的亏欠,可不可以……”
“没有什么亏欠,孩儿愿意生生世世都侍奉母亲,做母亲的孩子,永远陪在母亲身边……”
悲悯肃穆的佛像下,母子俩抱头痛哭,横亘在其间的冰雪彻底消融。
最后的离别时刻终于还是到来了,郑奉钰死死抓住付远之的手,不愿意松开,“是不是很危险?你跟母亲说实话,除夕那夜,宫中是不是要有大动荡?六王爷要你做的事情是什么,韩家军是不是已经秘密进入盛都城,一切蓄势待发了……”
郑奉钰不傻,相反可以说是皇城的世家夫人中,最聪明的一个,她所揣度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但付远之却不能向她和盘托出,只能再三保证,劝她先行离开。
“母亲,您快走吧,只有您离开了,孩儿才能安心,您相信孩儿,孩儿绝不会出事的,孩儿今生还要与您续母子缘呢……”
那时付远之不知道有个词,叫作一语成谶。
括苍谷,连月来的大雪终于停歇,长空放晴,有一个人也在这场大雪初霁中,重获新生。
阳光温暖洒下,闻人隽扶着骆秋迟一点点走出营帐,他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一张脸光滑如初,一丝痕迹也未留下,甚至比从前瞧上去还要年轻几岁了,从头到脚洋溢着一股朝气蓬勃的生机。
阳光轻抚着那张俊逸的脸庞,他微眯了眸,扬起唇角:“好久没有晒太阳了,都快忘了这股舒服得浑身不想动弹,暖烘烘,懒洋洋的滋味了……”
闻人隽也随他抬头,在他旁边轻轻一笑:“以后……我陪你晒一辈子。”
“什么?没听清,你说什么?”骆秋迟偏过头。
闻人隽脸上一红,却还是拔高了语调道:“我说,我以后陪你晒一辈子太阳!”
“什么?还是没听清,再说一遍……”骆秋迟头偏得更厉害了,夸张得像个聋子一样。
闻人隽不想再搭理这厮了,在他耳边大声一喝:“没听清就算了!”
话音才落,一双手已冷不丁伸了出来,在阳光下揽住她的腰肢,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闻人隽心头狂跳,还来不及尖叫时,耳边已响起骆秋迟笑眯眯的声音:“不说陪我晒一辈子太阳吗?现在就开始嫌我耳鸣了,那等我七老八十了,真的眼花耳聋,还不一脚把我踹开了?”
“你这种无赖,就该多踹几脚!”闻人隽去揪骆秋迟的耳朵,哼哼道。
阳光斑驳洒在她额前的碎发上,长长的睫毛染着金边,清隽动人,骆秋迟一时看呆了,心中柔软一片,忽然笑了起来:“好呀,也给你踹一辈子,行不行?”
闻人隽一怔,两人四目相对,长风掠过衣袂发梢,他们身影越靠越近,终于听着彼此的心跳,轻柔地吻在了一起。
杭如雪来到时,正撞见这温情缱绻的一幕。
他才从关押跋月寒的地方出来,取到了他的印章,准备发信往盛都,迷惑六王爷。
时至今日,他终于知道骆秋迟口中的“秘密武器”是什么了,在意出望外的同时,也不得不叹服,这“秘密武器”的确能抵百万雄师。
付远之算无遗漏,他们按照他每一步的谋划来做,不急不缓,静等猎物入网。
括苍谷大胜的捷报并不发出,而是全面封锁消息,并且还接连往皇城发几封加急战报,营造出一种他们仍在苦战,并节节败退的假象,而只有梁帝才能收到真正的军情,知晓他们已大获全胜,并俘虏了跋月寒。
六王爷与狄族是有约定的,除了韩家军以外,跋月寒也是六王爷举事的一股重要助力。
而现在,杭如雪他们要做的,便是让六王爷相信,自己还有这股助力,仍然胜券在握。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是,自己不仅失去了狄族人的相助,还会在接下来的谋逆当中,收到更多意想不到的“惊喜”。
一切都在付远之的掌控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杭如雪直到这时,才真正见识到这个惊才绝艳的大公子的手段,毫不夸张地说,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军师,有了他的一己之力,棋盘上的格局才大不相同。
如今再回想起那日,骆秋迟安的那个名字,简直不能更精准贴切——
六王爷做梦也想不到的克星。
真是没有比这更绝妙的形容了。
阳光洒在杭如雪俊秀的眉眼上,他望着不远处拥吻的二人,唇边不由浮起一个清浅的笑容。
“将军,大伙都准备好了,只等您一声令下,便开始拔营出发,撤离括苍谷了……”
祥子一路小跑而来,刚要向杭如雪请示时,少年却忽然回头,向他一声道:“嘘!”
祥子有些懵住了,看向前方那两道抱在一起亲吻的身影,才霍然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他心中五味杂陈,看看抱在一起的两人,又看看孤身一人的杭如雪,双唇翕动着,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
长空下,他目光紧紧锁住杭如雪的背影,充满着无限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