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灌入大殿中,韩家军如潮水般涌进,黑压压的一片,瞬间将昭华殿团团围住,局势陡然扭转。
韩平昌目视堂下的六王爷,扬声道:“韩家军现在由我接管,韩氏忠于陛下,忠于大梁,绝不会行谋逆之事,六王爷,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六王爷眼眶不住跳动,却不是看向韩平昌,而是看向站在梁帝旁的那袭青衫,难以置信:“是你,一切都是你谋划的!”
他恨到咬牙切齿:“你这混帐东西,枉本王如此信任你,你竟敢背叛本王?!”
付远之站在梁帝身旁,淡淡一笑:“谈何背叛?从一开始,我便与王爷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六王爷呼吸急促,他亦是个聪明人,前后一想便霍然明白过来:“原来不是背叛,而是一早就安插在本王身边的棋子,真是防不胜防,本王百密一疏,竟养虎为患!”
围在梁帝另一侧的宣少傅眉目沉静,一语道破:“不,六王爷,你本就是豺狼之辈,是远之与虎谋皮,忍辱负重才对。”
那禁卫军的秦统领眼见形势不妙,靠近六王爷,声音微微发颤:“王爷,如今该怎么办……”
他话还未说完,孙左扬已经领着另一队禁卫军踏入殿中,两边兵戎相见,刀剑对峙。
孙左扬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高声道:“兄弟们,我知道大家都非大奸大恶之人,并不想做逆臣贼子,只是一时受人蒙蔽,才会走错一步,若有人此刻放下手中的刀,愿意及时回头,相信陛下定会网开一面,从轻发落的!”
他在禁卫军中威信极高,当下说完这番话后,那些跟随秦统领的禁卫军面面相觑,个个似有动摇。
六王爷连忙站出,厉声响彻大殿:“别听他一派胡言!你们放下手中刀才是自寻死路,只有追随本王才有一线生机!”
他从怀中陡然取出一物,高高举起:“这是跋月寒的亲笔信函,上面盖着他的印章,本王与狄族早有约定,狄族的军队此刻恐怕早已兵临城下,只等本王发号施令了!”
“那些与本王作对之人,统统都得死!”
“是吗?”付远之站在台阶上,高高地目视着六王爷,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很遗憾地告诉王爷,这封信出自我之手,那上面的印章,倒是真的,只不过嘛……”
“只不过印章的主人早就不中用啦!”
一记懒洋洋的声音突兀地传入殿中,六王爷猛然扭过头去,只看到门口处掠进两道身影,手中拎着一个硕大的黑袋子,在殿中并肩落定。
六王爷瞳孔骤缩,霎时疑心自己看错了,因为这忽然冒出的两个人不是别人,赫然正是——
本该已死在括苍谷的骆秋迟与杭如雪!
六王爷双手颤抖起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怎么会,怎么会……”
骆秋迟不羁一笑:“老狐狸,好久不见啊,你居然还活着呢?”
他把手里的黑袋子往地上一扔,甩甩胳膊,笑眯眯道:“也让你见见另一位老朋友吧,他估计也挺想你的,在袋子里恐怕都憋坏了呢……”
从黑袋中滚出的一人,全身被捆得严严实实,嘴巴也被堵住了,呜呜地说不出话来,他死死望向骆秋迟与杭如雪,脸上满是愤怒又屈辱的神情。
六王爷却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面无人色,双唇发白地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竟敢行窃国之事,便该想过会有今天,如今这儿可不止有韩家军,还有我们带回来的‘不死神兵’……老狐狸,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骆秋迟往地上的跋月寒身上踹了一脚,抱肩道:“老实点,见着老朋友太兴奋了么?”
“老狐狸,束手就擒,乖乖投降吧,至少可以死得好看一点。”
他目视六王爷笑道,六王爷却是呼吸紊乱,双眸陡然迸出精光:“想要本王俯首认输,绝不可能!”
他神态隐现癫狂:“本王还有一群忠心耿耿的死士,七十二天罡身怀绝技,无人能敌,我就不信……”
“王爷的七十二天罡的确厉害,一个个脑袋剁下来都费了破军楼不少功夫呢!”
一个黑影蝙蝠似地掠了进来,随手又扔下一个黑布袋子,赫然正是长袍飘飘的鹿行云。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当先滚出的一个脑袋,正是七十二天罡的首领,六王爷最为倚重的死士。
他踉跄后退两步,煞白着脸,不敢置信:“本王的七十二天罡,不会的,不会的……”
局面至此,梁帝终于站在高处,一脸无悲无喜地开口了:“看来六皇叔已经再无援兵,免作无谓挣扎了,朕也能给六皇叔一具全尸,留最后一份体面。”
将先前六王爷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那道背影剧烈颤动着,缓缓转过身,满眼怨毒地剜向龙椅前的那人。
“不,本王绝不认输,本王才是天命所归之人……”
随着这一声落下,六王爷袖中滑出一把尖刃,寒光毕现间,竟是不顾一切地袭向龙椅,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有禁卫军高声喊道:“护驾!”
一片混乱中,无数把刀剑刺向六王爷,他却毫发无损,只因贴身穿的那件软金甲,刀枪不入,他虎目血红,如陷癫狂,似是穷途末路,铁了心要拉梁帝同归于尽!
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一袭青衫挡在了梁帝身前——
尖刀狠狠刺进了那方胸口,鲜血喷涌而出,满场人人变色!
“远之!”惊声响彻大殿。
付远之对上六王爷那双怨毒的眼眸,嘶哑着声道:“王爷难道一点也不顾及在望台寺的妻儿老小,一府女眷吗?”
六王爷手中的刀有一瞬间的凝滞,却仍是握紧不放,咬牙恨声道:“本王败了,她们活着也是屈辱,还不如随本王一同上路!”
他说着加大力度,狠狠地刺进付远之心口,付远之下意识抓住那刀刃,手掌割裂间,鲜血淋漓,钻心疼痛传遍全身。
他耳边竟霎时响起当日佛像下,自己那番告别之言:“母亲,您相信孩儿,孩儿绝不会出事的,孩儿今生还要与您续母子缘呢……”
涣散的目光尽头,一道身影坐在蒲团上,手持念珠,对青灯古佛,渐渐如烟消散。
坐在杏花疏影里的少女,高高飞上苍穹的风筝,密室里信念坚定的同行者,旷野中洁白无瑕的月光,还有那雪地里凄艳动人的一抹红……
无数画面闪过眼前,镜花水月,大梦一生,儿时手中牵引的那只风筝,终是断了线,要随风而去了吗?
如此,也好。
唇边泛起苍白的笑容,如释然,如解脱,却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像划破混沌洪荒,携炙热火光驱散黑暗,直达他心底——
“付远之!”
这一年的寒冬尽头,六王爷造反被擒,一干党羽被尽数拔除,盛都城那场连绵不绝的大雪终于停歇,长空放晴,阳光温暖地照在大街小巷每一处角落。
梁帝一一封赏忠臣义士,推行寒门改革之制,天下河清海晏。
骆秋迟被封为东夷侯,赐府邸,享世袭,兼护国大将军、太学阁阁首之位。
这些殊荣他却都不在意,最令他欣喜激动的,是那场终于到来的大婚。
烟花璀璨绽放,冲散长空许久笼罩的阴霾,奉国公府里,闻人隽一身大红的嫁衣,明艳动人,脚上也终于穿上了阮小眉与闻人靖一同缝制的那双绣鞋。
她坐在房中,门被轻轻推开,一道清雅的身影缓缓走进,她抬起头,朝那人莞尔一笑:“世兄,你来送我出嫁了。”
“是啊,送我的阿隽出嫁了。”付远之点点头,唇边含笑,眸中却泛起斑驳泪光:“做不了你身边最重要的那个人,做你的兄长,送你一路出嫁也好。”
“不,世兄,你也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人,一直都是。”闻人隽望着那张俊秀面孔,也红了眼眶,她温柔问道:“世兄,你的伤都全好了吗?”
付远之笑了笑,抬起自己的右手,“好得差不多了,有我娘跟破军楼的几位神医,总算九死一生,捡了条命回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这只右手当时抓了刀,掌心割裂,受损严重,以后怕是废掉了……还好,我天生是个左撇子,右手使不上劲,左手也照样能够提笔写字,处理公务,为国效力。”
“冥冥之中,老天也算眷顾我的,你说对吗?”
那张俊秀脸庞笑得旷达温和,闻人隽眸中水雾弥漫,点头重重道:“世兄,你日后一定会成为一代名相,造福百姓,流芳千古的。”
因立下大功,又有经天纬地之才,梁帝破例提拔了付远之,让他成为了当朝最年轻的丞相。
而他的父亲付月奚,作为六王爷的党羽,本应一同受株连,却在付远之的求情下,只是被革去了丞相之职,贬为了庶民。
从前郑奉钰总要争一口气,希望儿子胜过他父亲,如今当真冥冥中自有天意,付远之真的取而代之,彻底压过了付月奚,郑奉钰的那些执念,却早已随风消散,再不萦绕于心了。
她只希望余生守着儿子,弥补过往那些亏欠,平平安安到老。
而付远之在乎的,也不是那些虚名,“成不成为一代名相并不要紧,只要能真正为百姓做些事情,为国家效力就好,百年后一抔黄土,没有人记得我的名字,没有在史册上留下一笔,这些都没关系,只要我自己知道,这一世没有白活,就足够了。”
他望着闻人隽,将她身上的嫁衣看了又看,泪光闪烁道:“阿隽,其实你穿上嫁衣的这一天,我已经在心中幻想过无数遍了,今日终于见到了,即便是为他人而穿……我也再无遗憾了。”
闻人隽与他四目相对,泪眼含笑,一字一句道:“世兄,你日后一定能遇上命中注定的那个姑娘,她会比我好上千百倍,会真心待你,会让你也一世幸福圆满的。”
“没有人会比你更好了。”付远之轻轻一笑,含着泪道:“也许真有那样一个人出现吧,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或许三年五年后,又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出现……”
“但不要紧,只要我的阿隽能够幸福,能够过得喜乐无忧,世兄也便心满意足了。”
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曳着,侯府门前,车马不息,宾客络绎不绝。
成亲的仪式即将开始,庭院中一轮月光下,一道美丽的身影却扶着冰冷的红墙,一步一步慢慢走在风中。
正是前来赴宴的叶阳公主。
她不知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慢慢走着,迎面碰上杭如雪时,还微微一愣:“杭将军?”
夜色中,少年也愣了愣:“公主,你怎么也在这外头吹着风?”
杭如雪也是来赴宴的,只是里面人太多,他便想出来散散风,独自清静一下。
两人不期而遇,又像那夜海灯节一般,并肩走在了月下。
“公主是有心事吗?”
“没有心事,只是有些感慨……”叶阳公主望着皎洁的月光,美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一笑:“为一位故人开心,希望他永远幸福下去,他这辈子已经受了太多苦,我只盼他接下来的日子都是甜的,以后儿孙绕膝,一生一世一对佳人,白头到老,再不要经历任何磨难。”
“什么故人?”杭如雪听得有些糊涂,似懂非懂间,心中隐隐生起一份猜测,叶阳公主却没有说更多的了,只是忽然一歪头,冲他一笑:“小将军,你什么时候成亲啊?有看上哪家姑娘吗?需要我帮忙,求苏苏下旨赐婚吗?”
语气满带调侃,月下明眸皓齿,像个灵动的少女般,杭如雪猝不及防,脸上红了一片:“公主,公主又来了,为何总是喜欢打趣末将……”
“这可不是打趣,人生大事,小杭将军,你难道不要抓紧些吗?”
叶阳公主笑意愈深,少年无力招架,只想赶快“逃离”,他结结巴巴道:“那个,拜堂的时辰估计快到了,咱们,咱们快进去吧……”
烟花当空绽放,月下铺着长长的红绸锦绣,骆秋迟挽着闻人隽,一步一步走入众人的视线。
闻人靖与眉娘坐在首座上,满眼泪光,鹿行云站在人群中,亦是颔首而笑。
付远之、杭如雪、叶阳公主、姬文景、赵清禾、孙家兄妹……人人唇角微扬,露出真心实意的祝福的笑容。
千帆过尽,终成眷属。
当新娘被送入新房,骆秋迟在大厅敬酒时,孙左扬却忽然在席上嚎啕大哭:“清禾师妹,我是真的喜欢你啊,真的喜欢你……”
许是看到旁人成亲的画面,他触景伤情,又被姬文景搂着赵清禾在一旁恩恩爱爱的画面刺激到,伤心至极,借酒消愁,即便升了禁卫军大统领,也抹不平他心里的一段“情伤”。
姬文景在席上一拍桌子,横眉冷眼道:“孙左扬,你又发什么酒疯,什么清禾师妹,叫姬夫人!”
旁边的孙梦吟也连忙拉过哥哥:“叫你少喝点,别再丢人现眼了,父亲说了,明年就给你娶个嫂子进门,好好管管你!”
“不要,我谁都不要!”孙左扬嘟起嘴巴,两颊酡红,闹得像个孩子一样:“我只要清禾师妹!只要清禾师妹!”
“你这头蛮牛,信不信我抽你!”姬文景一瞪眼,要不是赵清禾拉着,险些要动起手来。
骆秋迟隔着人群,望着他们这吵吵囔囔的一桌,啼笑皆非,摇摇头,却又听到另一桌,传来竹岫四少的调笑声:“说啊,快说啊,杭将军,刚刚行酒令可是你输了!”
“愿赌服输,你快告诉我们,你的初吻发生在哪里,又是跟哪家姑娘?不能撒谎,否则新婚夫妻会遭遇不幸哦!”
杭如雪被灌得醉醺醺的,哪里招架过这种场面,他摇摇欲坠,脑袋里只盘旋着那句“不说新婚夫妻就会遭遇不幸”,当下舌头打着结,竟不受控制般,当真说了出来:“是,是在摘星居,跟,跟……”
骆秋迟脸色大变,知道杭如雪这蠢木头定要说出“阿隽”的名字了,他再顾不得许多,风一样掠了过去,当着众人的面,一声大吼道:
“杭大姑娘,实话跟你说罢,你他娘的是在摘星居,初吻给了老子好不好!”
不远处的新房中,闻人隽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爆笑,她顶着红盖头,不明所以,却也不禁扬起唇角,跟着笑了起来。
手心中摩挲着一对陶瓷娃娃,她耳边又回荡起骆秋迟笑嘻嘻的声音:“成亲后嘛,不着急,陛下给了老子大把的假,老子怎么着也要先带媳妇出去游山玩水,花花世界逛够了再说!”
“小猴子,你说咱们先去哪呢?不如,不如就先去鹿前辈的破军楼看看吧……”
闻人隽笑意清浅,眼前似乎浮现出三月春日,青山隐隐,流水迢迢,两人一马,长风万里,携手逍遥天地间。
不尽缱绻,醉倒在一杯江湖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