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甫秉持着成王败寇的信念,自觉此时,再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皇帝撇撇嘴:“好吧,朕倒是有些话与季相说。”
皇帝一边端详着那顶官帽,一边道:“我大周的国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你偏偏不能满足呢?朕没记错的话,当年朕还是稚子时,季相还是个四品的通议大夫,那年固州发了洪灾,朝中正值考课众臣政绩,因此无人愿离京去办事,还是季相主动请命去了固州,解了父皇之忧,父皇说你堪当大任。”
他看向季甫,“父皇所言没错,大周这几年,确实被你治理的很好。未有你固内政,充盈国库,我大周又岂会压制了北燕呢。这是你的功劳,朕都知道。”
季甫未料及这庸儿竟会夸他,还会与他忆往昔,他确实有所动容。
皇帝有些哀怨:“你若安分守己的做你的国相,你与朕君臣和乐,不好吗?”
“朕承认,初等大位时,朕贪玩,无心朝政,是没有明君之象,可你不该因此就瞧不起朕。”皇帝有些委屈,“朕当真就是你口中的庸儿吗?”
季甫一惊,这小皇帝怎么知道他私下唤他“庸儿”?他诧异地看向那依旧臃肿肥胖的小儿,难道自己身边一直有皇帝的人?!
季甫终于忍不住哼道:“你不是庸儿,你们姐弟二人,皆是做戏的好手,将老夫骗得团团转。”
皇帝笑了笑,“季相精明,又将朕看得那般紧,不做戏如何瞒的过去呢?”
季甫瞪着他,沉声问道:“我且问你,怜儿到底是如何丧命的?可是你们害得她?”
提起这个,皇帝有些凄然,“要说害她,其实应该怪季相你。”他看季甫眼放恨光,“若非季相命人给朕的膳食中下药,朕又如何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果然!”季甫捶胸顿足,“果然是你害了怜儿!她与你青梅竹马,你竟对她下此毒手!”
“你在说什么呢?什么青梅竹马,都是季怜自己编的,朕在登基前就没见过她几面。何况,不是你把她放到我身边以监视我吗?季怜出言无状,屡出不敬之言,换作别人不知要掉多少次脑袋了,她有何辜?”皇帝歪头疑道:“何况,只准季相给朕下药,却不准朕给季怜下药?季相有失公允呢。”
“那你为何不曾毒发?!”季甫激动地指着他。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皇帝有些无奈道:“其实朕从未强迫她服毒,都是她自己贪嘴。苦与甜,她但凡有体谅朕的心,也不会自己贪甜,将苦留给朕。是她自作自受,与朕当真无关。”
“狡辩!”季甫骂他,“都是狡辩之词!我不该信你,怜儿走的那日,我就该杀了你!”
“季相你不要激动。”皇帝皱起两道浅浅的眉毛,“季怜便是活着,如今你事败,她也是难逃一死的,都一样。”皇帝转了转眼睛,“你就不想知道你剩下的那部分抚州军哪里去了吗?其实,他们被挡在了泰昌之外,根本没过来,听说他们打算绕道齐州,结果又被千狩军拦住了,只是不知现在如何了。你能否与朕讲讲,你是如何拉拢了抚州军的?朝廷的驻军,怎的就成了你的私军呢?”
季甫的注意都放在了“抚州军被挡住在了泰昌之外”这句话,这与张廉报与他知的事全然不同,他愣了片刻,已了然是怎么一回事。他苦笑起来,“所以,都是戏,每个人都是。很好,很好啊。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我已密切监视与你,那安禧宫里都是我的人,从未见你与你那皇姐有何异样,你们二人是如何暗自通气的?”
“我们没有暗自议事,一直都是正大光明的议事,只不过,季相你不懂而已。”皇帝拄着头眨眨眼,“好啦,朕今日乏了,不想再说了,季相就暂且住在天牢吧。明日起,那些折子就要朕亲自批阅了,不懂之处还要向季相请教呢。”说罢一挥手,季甫就被人带了下去。
……
晨光熹微之时,软褥中的云庆翻身去揽身边人,却扑了个空,霎时惊醒,惺忪着睁了一只眼,确认枕边无人,半撑起身子,在寝殿内寻找,也没有。若非认出这里是昭福宫,又见红烛吉物仍在,她定以为昨夜都是梦。
伸手去摸中衣,却发现已经被整齐地叠在她枕边。披衣下床,登靴叫人,婢女推门而入。
云庆边系着衣带便问:“夫人呢?”
婢女:“公主殿下留了话,说您晨起后无需寻她,尽管去办您的事就好。”
大清早就不在,不知安和在做什么。待婢女为她更了衣,她看了看时辰,差不多该启程了。可是,要分开这般久,临行前竟见不到安和,她多少有些低沉。
洗漱穿戴完毕,她将那条红绫揣到怀中,又看了看昨夜温存的床笫,才推门而出。
外面已有内侍等着了,见她出来,内侍欠身行礼:“陛下率诸臣正在定远门等您,为您践行。”
她想了想,“知道了。”
云庆出了宫往仍是先绕回了长公主府,问了守门的人,说是安和公主未曾回来。
没有更多时间寻安和了,云庆心中哀叹,罢了,只好往定远门而去。
定远门外,旌旗飘飘,诸臣齐聚,进京平叛的黑甲军已整装列在远处。
华盖之下,皇帝与一身穿男儿装的人站在一处。
皇帝笑着安抚身边些许紧张的人,“公主不必忧心,一会儿皇姐来了,得知你的心意,必定喜出望外,深感于心。”
安和微笑道:“但愿如此。”
远处有身披银甲之人策马赶来,于让对二人提醒道:“长公主来了。”
安和抬眼望去,见云庆越来越近,她眉目就不自觉地挂起了浅笑,又因新婚,脸上很快染了一层红晕。
倒是云庆在勒缰时,才发现站在皇帝身边之人是她,本以为此行见不到了,这下心中终于欣喜起来,但见她做了这番打扮,欣喜也只维持了一瞬。
云庆下马匆匆对皇帝行了一礼后,来到安和面前,惊异地打量起她的装束,“你这是……”
皇帝笑眯眯地接了话,“新婚燕尔,公主不欲与皇姐分开,想同皇姐一起赴良州,特意向朕求了旨意,朕已经准了。”
安和浅笑着一颔首,确认了皇帝之言。
本以为云庆会开心地答“好”,却不料她蹙了眉,生硬地道了句:“胡闹。”
安和身型一顿,抬眼对上云庆不容置疑的目光,片刻才移开,脸色沉了沉。
皇帝也未想到云庆会不允,再看安和有些委屈,他也多少尴尬起来,“皇姐,公主也是好意。何况你只身在军中,身边也没有随侍的,公主只是想去照料你的起居罢了。反正军中那么多人,多公主一个,也无所谓吧。”
“陛下无需再言。”云庆态度坚决,“前线战事之险,并非儿戏,不是公主该去的地方。”
安和岂会不知战事之险,她又不是去玩的,她不过是想当个婢女,照顾云庆罢了。她抿着唇,眨眨眼,赌气道:“是,我柔弱无能,不比长公主你冠勇三军。因此,安稳的后宅才是我该去之处。既然长公主不允,我就不去给长公主拖后腿了。只盼,长公主早日得胜还朝。”
说到最后,安和眼圈已有些泛红。她要随军并非一时冲动,她昨夜被云庆抱在怀中,几乎一夜未睡,并非不困,而是舍不得睡。她思虑了一夜,将沙场之苦统统想了个遍,未有她不能忍受的,若是云庆担心她,她就老实地待在城中,而且,军队中本就要带军医、伙夫等杂役,她又不需要特殊照料,就当她也是个杂役好了,她这才下了随军的决心。
没想到,在云庆眼中,这些统统是胡闹。
又气她不肯理解自己用心,又不舍得她一别许久,安和心中矛盾极了。
云庆知道安和跑去求皇帝,必是下了很大决心,这会儿被她看似无情地一口否决,心中定然不快,但她也无法,她亦不愿与安和分别这般久,可战事多变,她实不知自己能否护好安和,只能如此了。
若是四下无人,她必会拥一脸委屈的安和入怀。她心中轻叹一声,从怀中拿出红绫,递给安和,“就用它替你陪在我身边吧。”
安和接过绫带,在手中紧捏了半响,才抬手为她系在发髻上。
云庆握紧安和的手,柔声哄道:“按礼,你我今日应当去谒太庙的。等我回来,我们便去敬告祖宗,可好?”
安和点点头。
云庆:“长公主府就交于你了。”
安和又点头。
云庆又想起一事,“对了,我之前接到了消息,你父母在北燕无恙,你可放心了。”
安和的面色这才有了些波澜,她虽已不在乎父母之事,但云庆竟真的为她去查了,心中一软,离愁别绪彻底泛滥开来。
“时辰不早了。”云庆轻轻抚拍了一下安和脸颊,随后松了手,转身与皇帝拜别。
皇帝只好说了一些客套的场面话,最后将虎符重新交予她手中。
云庆拱手:“臣自当竭尽所能,鞠躬尽瘁。”后面“死而后已”四字她未敢说出口,怕安和受不了。
安和从身后也拿过一样东西交给她,“张诚养伤不能前来,托我将此佩剑物归原主,他说他未辜负你所托。”
云庆颔首,接过佩剑,挂于腰间,眷恋地看了一眼安和。
皇帝:“皇姐且去,朕自会照顾好公主的。”
云庆笑笑,转身上了马,至黑甲军面前,回眸片刻,率军远去。
皇帝见安和望眼欲穿,便提示道:“城楼之上,看得更远。”
安和转身就往城楼上跑去。手扶着城垛远眺着银甲最终成了一个光点后消失不见,才无力地垂了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