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曰一早,沈默出门,马车上还有个圆脸胖子坐着,不解的问他道:“沈大人,您为什么要我粘上胡子?”
“为了隐藏身份。”此时天气转暖,除下厚厚的冬衣,沈默穿着月白的袍子,感到分外轻松,笑道:“你不是跟陆家公子结了梁子吗?不掩饰一下怎么行?”
“那这个,”说话的正是黄锦,他指着自己的胡子道:“也太粗劣了吧,谁都能看出来是粘上的。”
“没事,看不出来。”沈默随口打个哈哈,心中却笑说:‘还就怕人看不出来呢。’
黄锦现在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十分怕见人,发现沈默有将自己曝光的意思,可怜兮兮道:“沈大人,沈兄弟,沈爷爷,我,还是不去了吧……万一让那些债主知道我的下落,那可就不肃静了。”
沈默笑道:“正要他们知道呢。”
“啊,您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吗?”黄锦苦着脸道。
“当然不是了,”沈默拍拍他软软的肩膀,轻声道:“问题总是要解决的,你不能一辈子不露面吧?”
黄锦胖胖的脸蛋哆嗦片刻,终是点头道:“好吧,我知道了。”说着紧紧攥住沈默的手道:“沈大人,你可一定要拉兄弟一把啊。”
沈默不着痕迹的抽出手,笑道:“只是委屈公公,要扮作我的随员了。”
“本来就是个奴婢,”黄锦无所谓的笑道:“谈什么委屈就矫情了。”
马车过了府学,再往南一些,便到了大名鼎鼎的沧浪亭,虽然名为亭,实际上还是一处园子。未进园门便见一池绿水绕于其外,临水山石嶙峋,复廊蜿蜒如带,将园外萦回之碧水纳入园景,乃是未入园先得景之佳构。
门子见到拜帖,赶紧飞报进去,不一会儿,大门洞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率领阖府男丁出来迎接,一见沈默便拱手笑道:“下官见过府尊大人。”
沈默忙不迭还礼道:“下官见过老大人。”这位陆老爷陆鼎,曾任陕西左布政使,六十岁称病还乡,恩赐冠带致仕,领全俸……也就是仍然保留官衔,官服,官俸,只是不再任职罢了。
不过毕竟是不在位了,陆老大人倒也不敢托大,客客气气的将沈默这位赫赫新贵迎进园中,入园便见土石相间,古木森郁,极富山林野趣。山上古木参天,山下凿有水池,山水之间以一条曲折的复廊相连。
沿着外临清池的曲折回廊,漫步在古树苍苍,垒叠湖石的园中,沈默心中一阵阵感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自己的官邸占地十余亩,便感觉很奢侈了,谁知跟人家吴家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起码是自己的十倍。单是面积就差了这么多,更别提其底蕴和精美程度了。
陆鼎却很谦虚道:“这园子是宋代留下来的,转到寒家手里时,已经是破败不堪了,为了复其旧貌,弄得寒家到现在还负债累累。”
‘这个老狐狸。’沈默暗骂一声,笑眯眯道:“能在里面过上神仙般的曰子,多花些钱也是值得的。”
陆鼎笑道:“大人真知灼见,下官佩服。”说话间,便把沈默领进正屋,命子弟一一拜见后,就让他们退下,只留下一个面如傅粉,星眸朱唇,体态风流的白衣青年。
照镜子的时候,沈默也觉着自己算是个‘招人喜欢’的美男子,但跟这个白衣青年一比,顿觉着自己就是个粗鄙的半成品。但见这小子丰神俊朗,容貌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肌肤比身上的月白绸衫还要白一点,再配上手中的描金扇,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恐怕传说中的宋玉、卫玠也不过如此吧。’沈默心中暗道,如此光彩夺目之人,如果一开始就出现,他定然不会现在才看到,想来此人是刚刚出现的。
微一转念,他已经猜到对方的身份,便笑道“这位是老大人的孙儿吗?”
见俊俏公子脸上淡淡的笑容凝固住,陆鼎赶紧解释道:“老夫可没这福气,这是老夫堂兄的孙儿,名绩字子玉。”说着看那公子一眼道:“子玉,快来见过沈大人。”
陆绩只好上前,朝沈默唱个肥喏道:“见过大人。”声音很悦耳,说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听不出半点吴音。
沈默仔细端详着他,完全找不出昨天枯树皮似的老者模样,不由感叹对方易容术之高超,确实神乎其技。
他有些无礼的逼视,让那陆公子颇为不悦,轻哼了一声。
沈默这才回过神来,笑道:“陆继是吧?”
“陆绩,成绩的绩。”陆公子郁闷道,心说平声能听成仄声,我发音就这么不准?
“我在燕京认识一个叫陆绎的,你们什么关系?”沈默对逗弄这小子简直是乐此不疲,记仇是一方面,另外也是因为对方比他帅。
“是在下的堂兄。”陆公子竟然很快调整好情绪,不让对方的恶趣味得逞。
那边陆鼎也知道两人之间的龃龉,怕他俩再闹崩了不好办,赶紧打圆场道:“子玉,你也坐下吧。”
这时丫鬟上茶,茶是顶级的大红袍,让人心旷神怡,通体舒泰,沈默笑道:“许久没有喝过这样的好茶了。”
“老夫这还有几两,”陆鼎笑道:“大人要是喜欢,待会捎着吧。”正宗的大红袍,仅是武夷山九龙窠岩壁上的那几棵,满打满算,最好的年份,茶叶产量也不过一斤多。自古物以稀为贵,这么少的东西,自然也就身价百倍,这陆鼎一送就是几两,可谓是大手笔。
“君子不夺人所爱,”沈默摇头笑道:“还是老大人留着享用吧。”
说两句没营养的废话,见沈默迟迟不进入正题,陆鼎只好主动道:“这次请大人府,除了表达一下对大人的欢迎外,还有个目的,就是……”说着看一眼陆绩道:“小侄顽劣,曾经冲撞过大人,所以特意让他给大人赔个罪,咱们揭过这一页,如何?”
“好说,好说。”沈默满口答应,笑眯眯的望着那陆绩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贤侄给个台阶,咱们就一起下去吧。”
“贤侄?”见陆绩的脸已经黑成锅底,陆鼎奇怪道:“沈大人与子玉似乎年纪相仿吧。”
“说起来也不是外人,下官是陆都督的师弟,”沈默一本正经道:“所以按照辈分,得称呼您老一声世叔,当然子玉也得这样叫我了。”
他的说法无法辩驳,那陆绩面色一阵青红交加,终是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蚊子哼哼似的叫一声:“叔……给你赔不是了。”听起来倒像他是‘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