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不假思索的伸双手接住,口中连声道:“哎呦呦,可别摔碎了,不然微臣万死莫辞啊。”
嘉靖被他彻底逗乐了,笑骂一声道:“三品侍郎没了,就给你个如意吧。”他这是一语双关,一是赏你玉如意、二是让你的愿望如意。
沈默自然听得明白,如获至宝的捧着那如意谢恩道:“微臣谢陛下宽宏,微臣谢陛下赏赐,微臣……”
“行了,行了,别说那些车轱辘话了。”嘉靖摆摆手道:“死起来陪朕用膳吧。”有时候投缘这个东西,真的是没有理由,就像徐阁老有心亲近沈默,却总是别别扭扭一般,嘉靖帝却十分喜欢沈默,觉着他一言一行、无不顺眼,要是别人早就撵出去了,哪还能留吃饭。
捧着御赐的玉如意,沈默跟着皇帝吃了顿御膳,席间他大发感慨道:“陛下实在是太简朴了,多少年了,还是一样的素席。”他并不知道,管皇帝吃这样的素膳三个月,就能让一个富足的大太监破产。
嘉靖虽然不是生在皇宫里的,但自幼也是天潢贵胄,根本没有金钱概念……在他的意识里,朕吃素膳,穿布衣,那就是大大的简朴,却从没想过自己每年在修道上花掉的钱,比之前五代皇帝加起来都猛。
“诸葛亮说,俭以养德。”嘉靖兀自大言不惭道:“更何况国家还不太平,花销的地方太多,朕这个大家长自然要厉行节俭了。”
沈默深受感动道:“微臣回去后,也效仿陛下,力求节俭。”
“有些事情本身是好的,但刻意去做就不好了。”嘉靖摇头教育他道:“朕听说你的岳父是大富商,而且就你夫人一个独女,如果你这样还过得差,那在别人看来,就是做作了。”
“虽然圣明无过陛下,”沈默一脸吃惊道:“但微臣还是不明白,您怎么连这点小事儿都知道?”他之所以让嘉靖感到舒服,其实原因很简单,他来自一个没有皇帝的年代,所以在沈默看来,皇帝也是一个人,便从来不怕他,向来用对人说话的方式对嘉靖,这是谁也做不到的。
“朕是天子,万民的事儿都知道。”嘉靖帝也是人,是人就需要有人说话,被沈默稀奇古怪的马屁拍的心花怒放,也开起玩笑道:“就连你那位苏雪姑娘,朕也是知道的。”
沈默这下真惊了,毛骨悚然道:“啊……”
“啊什么啊?”嘉靖终于把谜底掀开道:“都是你那位同乡告诉朕的,要不朕才没兴趣知道。”
“原来是徐渭那个大嘴巴。”沈默恍然道:“我怎么没想到呢?”没想到就怪了,当初他南下时,便对徐渭说,我将要干的营生实在是太容易惹人非议,有皇帝罩着自然不怕,最怕皇帝把我忘了,那可就坑苦老夫了,所以你得帮帮忙,经常在皇帝面前提起我,让我混不了脸熟,混个耳熟吧。
徐渭自然照办,便在陪伴嘉靖的时候,隔三差五、有意无意的说说沈默的轶事,什么小时候跟山阴县斗智啦,长大了斗酒解白联啦之类的,再添油加醋,经过他巧舌如簧的艺术加工,让皇帝听得十分开心,仿佛看着沈默成长起来的一般,所以对他确实与一般大臣不同。
但那种脍炙人口的故事太少,到后来,徐渭只能编造沈默的桃色新闻,什么画屏姑娘、陆小姐、苏雪大家之类,统统入味做菜……好在当时,男女关系从不是拉领导干部下马的武器。
不过嘉靖也就是那么一说,并没有别的意思,用膳过后,嘱咐沈默就算是在司经局,也要好好干,便让他滚蛋了。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抱着那玉如意出去,嘉靖帝的嘴角挂起一丝笑意。
“主子,该服丹了。”老太监李芳端着个托盘过来,轻声道。
嘉靖点点头,伸出细长的手指,捻起个鸽蛋大小的鲜红药丸,用清水送入口中。也不知那些道士干什么吃的,到现在研究不出小型丹药来,害的万岁爷常年服用这种大丹,嗓子眼儿都撑粗了。
嘉靖拿起毛巾擦擦手,坐在蒲团上,摆开架势却没有马上入定,而是对李芳道:“你评价评价这个沈默。”
李芳轻轻搁下托盘,顺手用银镊子夹了几块细长整齐的檀香木,填在香炉中,动作娴熟而缓慢,不发出一点声音,如云卷云舒,让人看着赏心悦目。别小瞧这几下,没几十年是练不出来的。
他一边稳稳的动作,一边轻声笑道:“这个沈默年纪不大,太极却打得出神入化,绝对是个人物。”
“哦?”嘉靖淡淡笑道:“你那个干儿子也是这么说的?”
“黄锦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李芳笑道:“说沈大人的手段,出神入化、翻云覆雨,天马行空、算无遗策,已经到了状诸葛而近妖的地步。”
“评价可真高啊。”嘉靖笑道:“那你觉着他是怎么想的?那么高尚的请求底下,又蕴含着什么鬼心思?”
“老奴斗胆猜测,”李芳道:“一来,小沈大人自觉升得太快,怕摔得太惨,所以想要稳一稳、慢一慢;二来,他可能不愿在严阁老当政的时候出来做事,怕沾上严党的污名,宁肯蛰伏几年,等待时机、相时而动。”
嘉靖缓缓颔首道:“果然姜是老的辣,他那块小姜的心思,还是瞒不过你这块老姜啊。”
李芳想一想,又正色答道:“沈大人为王家父子求情,还是真心实意的,如今这年头,能做到这一点的,实在是凤毛麟角。”这句话,值五十万两银子,已付。
嘉靖缓缓点头道:“是啊,朕很意外,想不到在这种时候,他还坚持原则,这一点确实难得。”
“不过他这是自讨苦吃。”李芳呵呵笑道:“他的苦曰子还在后头呢,严阁老那边知道了,肯定不会干休,徐阁老虽然说是他的老师,但两人其实交情很淡,而且徐阁老又是那种脾气,护不护着他还两说,到时候真不知谁能帮他。”
嘉靖闻言看他一眼,看的李芳心里发毛,不过好在嘉靖也不相信身居大内的大总管,会跟常年在南方的沈默有什么关系,心说也就是一点好感吧,便淡淡笑道:“你甭瞎艹心,他可是朕的宝贝,朝廷要是没了银子,还得靠他去弄,将来……朕的儿子也得靠他保驾护航,哪能让他折了。”说着指指那原先摆放玉如意的地方道:“朕把那玩意儿给了他,看谁敢动他一根汗毛?”
“黄玉如意……”李芳轻呼一声,一脸苦笑道:“陛下这下可玩大了,景王殿下讨要了不知多少次,您都不给他,现在却赏给了一个臣子,这让他们怎么想?又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