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作者:三戒大师

    走进大殿深处,外面的廷杖声和嚎叫声,便已经听不清楚,当进入精舍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嘉靖帝仍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僵卧病床的老朽一般……如果沈默没有看到,内廷两大太监转眼间全都遭殃,说不得也会生出轻慢之心。

    他原打算一上来就告黑状,把那玉如意的事情推到陈洪头上,将这家伙一棒子打死。但是现在,有了两个大太监的前车之鉴,沈默对嘉靖这个老变态充满了戒惧,恭恭敬敬的行礼后,静听嘉靖帝的下文。

    “坐。”嘉靖缓缓道。

    “是。”他便爬起来,搁半边屁股在绣墩上,正襟危坐。

    “李芳被朕派去寿宫了,”嘉靖仿佛在自言自语道:“陈洪也被打八十廷杖,幽禁一个月。”紧赶慢赶,黄锦也得一个月才能返京,在这个‘重量级’对手到来前,皇帝得把陈洪关起来,以免他胡乱咬人。

    沈默轻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不要说那种套话,受了雨露谁都高兴,吃了雷霆谁也笑不出来。”嘉靖哂笑一声道:“我就你不信你能是个例外。”

    沈默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上次听严阁老这样说,微臣一直觉着很带劲,好容易有机会用下,想不到又用错了。”

    “去……”嘉靖帝被他逗笑了,摇摇头道:“不要学严阁老,他是他你是你,你要是敢学他,朕就把你发去云南,和另一个状元做伴。”

    沈默知道他说的是杨升庵,其实杨慎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只是没人敢告诉皇帝罢了,便轻声道:“那位状元已经死了。”

    “死了?”嘉靖一愣神道:“什么时候死的?”

    “已经有五六年了吧。”沈默轻声道:“微臣不知道确切时间,但确定他已经去世无疑。”

    “便宜这个逆臣了……”嘉靖沉默良久,幽幽问道:“为什么没人禀报朕?”

    “可能他们觉着没必要惊动陛下。”沈默轻声道。

    “哼,文官就是这样,好结党,互相打掩护,想方设法糊弄君父。”嘉靖帝哼一声道:“你也是一样,徐党一个!”

    沈默吓得一哆嗦,指着自己的脸,苦笑道:“严阁老还有句名言,叫圣明不过皇上,您觉着微臣是徐党?”上次他被弹劾,虽然是严党主导,多半还有徐党的功劳,要不是嘉靖最后大手一挥,将他罩住,恐怕现在的沈大人,不是在辽东抱冰卧雪,就是在赶往云贵的路上,或者半道上,就让刺客给喀嚓喽,反正一定不会再坐这儿了。

    “你这官可当得不怎么地。”嘉靖摇头笑道:“人家都是左右逢源,你却左右碰壁,没把鼻子碰歪了?还有这次,让人家当枪使了还不自知,要是换个糊涂的皇帝,这会儿挨廷杖的就是你。”

    “皇上明鉴,臣也是没法子,”沈默苦着脸道:“京城这池子水太混了,微臣胆子小,也不敢下去游泳,斗胆求皇上,就把微臣外放了吧,哪怕当个知府呢,也比现在好过百倍。”

    陆炳在时,对皇帝屏蔽了沈默所有暗中的勾当,所以在嘉靖心里,沈默还是那个有着赤子之心的小年青呢,闻言苍声一叹道:“是啊,虎老了,镇不住山林了,豹子豺狼就都肆无忌惮了。”说着看他一眼道:“但你不能离开京城,不然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沈默轻叹一声,点点头,又听嘉靖道:“东厂会退出你师兄的案子,锦衣卫也不能查,但顺天府和刑部同样不合适。”陆炳的案子很可能牵扯内廷、锦衣卫、甚至他家里,如果让外廷插手,一切都将大白于天下,这是嘉靖不愿看到的,也有失朝廷体面。但让东厂查的话,肯定会打击锦衣卫,而锦衣卫本身又有嫌疑,所以原本最合适的厂卫,也不能用。

    可这案子不能不查,不然嘉靖的心病就永远去不了。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沈默身上道:“这件事情朕准备交给你,有没有信心?”

    “呃……”沈默不敢轻易答应道:“微臣是国子监祭酒……”意思是,我现在是文化人,不搞刑侦。他不想掺和进这件事里,因为情况不在掌握之中。

    “你不是知府巡抚都干过吗?还当过浙江巡按。”嘉靖却不这么看,淡淡道:“也该断了好几年案吧,怎么,一直在当糊涂官吗?”

    “那到不是。”沈默无奈道:“微臣的意思是,名不正、言不顺,查其案来层层阻碍,恐怕会皇上的。”

    “这不是问题,”嘉靖道:“你不是把朕赐的如意当尚方宝剑使吗?照方抓药就是。”

    沈默心尖一颤,深吸口气,摆出一副茫然的表情道:“微臣已经交给陈公公,请他转交皇上了,他没向皇上您禀报吗?”说着呵呵笑道:“这东西威力太大了,微臣可不敢再收着了。”

    “是不是陈洪恐吓你来着?”嘉靖帝目光一冷道:“这奴婢忒是大胆了!”

    “没有……”沈默赶紧道。

    “嗯……”嘉靖哼一声道。

    “哦,不敢瞒皇上,”沈默只好承认道:“陈公公找到微臣,说黄玉如意是天家的宝物,不能让我这臣子乱用,现在既然已经如意一次,就该还给皇上了。”什么叫颠倒黑白?这就叫颠倒黑白,明明是他自己说的,此刻却全都强加给了陈洪。

    “马全。”嘉靖吩咐侍立在身边的太监道:“出去,让他们最后二十棍子别玩虚的了!!”

    “是。”马全恭声应下,快步出去,到了宫门外,对那行刑的大汉将军道:“主子吩咐,最后二十下,用心打!”那廷杖有诚仁胳膊粗细,实心硬木所制,一样打在身上,为什么有人挨了八十廷杖,还能下地行走,过不了一个月,就能复原如初;有人挨了四十杖,却被打得终身残废;还有人仅吃了二十杖,却一命呜呼呢?

    关键不在于受刑人的体质,而是行刑者的力道掌握,要是‘着实打’,就算你是钢筋铁骨,也能把你打哗啦了;要是‘用心打’,保准把你打个半死,兼带着下半生生活不能自理。

    而这陈洪,已经吃了五十丈,看上去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其实一点筋骨都没伤着,虽然现在痛不欲生,回去抹点金疮药,晚上就能下地尿尿,很显然,‘大汉将军’们不敢对这位东厂公公下狠手,除了最初三棍子,后面都是高高抬起、轻轻落下,没有用力打。

    嘉靖帝对这下把戏清清楚楚,甚至他还热衷于在廷杖时,向太监们暗示打击的程度,将这种私权收归己有,此刻更是明示下来,那些大汉将军再也不敢留手,几棍子下去,血肉横飞,便把陈洪硬生生打晕了过去……那鬼哭狼嚎的嚎叫声,自然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