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作者:三戒大师



    “未来的五百年,海军的地位将空前提高,海上力量将决定国家力量!谁能有效控制海洋,谁就能成为世界强国;要控制海洋,就要有强大的海军和足够的海军基地,以确保对世界重要战略海道的控制!”沈默铿锵有声的话语,让郑若曾听得两眼发直,他虽然提出了制海权,但与沈默所说的并不是一回事儿——他的制海权,只是一种主动防御,而沈默所说的,却是整个国家思维的转变,从一个传统保守的陆上国,变成寻求海上霸权的海洋国,这个命题有点大,甚至有点二……当然,如果沈默只是个空谈的儒生的话,他会为他的奇思妙想击节叫好,可身为朝廷高官、东南经略,却有这番‘幻想’,郑若曾却替他捏一把汗。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郑若曾对沈默道:“我对海洋的认识,可谓是天翻地覆。”

    沈默怎会听不出这话中的疏离,潜台词便是‘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他轻吁口气,平复下激动的心情,知道自己的言论过于冒进,哪怕是这个时代最有眼光的战略家,也只会把它当成是不靠谱的臆想,而不是充满理姓的预言。

    沈默本想用自己超越时代的海权思想,与这个超越时代的海洋战略家,取得思想上的共鸣,继而高山流水遇知音,从此再也不分开。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自己最终还是把人家吓到了……这让他禁涌起‘微斯人,吾谁与归?’的失落,但沈默知道对方仍然是难得的战略天才,且富有经验和知识储备,观念可以慢慢沟通,将来一定会成为自己的好帮手的。

    于是振作起来道:“不说那么远,固海疆、强海军应该是你的报复吧?”

    “嗯。”郑若曾道:“如果听我的,建设一支强大的水师,以岛屿为基地,相互呼应,便可击敌于大海之上!”说着笑笑道:“能做到这点,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让我们一道,”沈默一脸恳切道:“打造出世上最强的海军,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

    “不不,那只是我原先的想法。”郑若曾连连摇头道:“我现在老了,累了,只想在家享受桑榆之乐。”

    谈话进入了死角,沈默倍感无力,苦笑道:“如果你觉着我的想法不切实际,我可以放手让你去做,我来给你全力的支持。”说着轻叹一声道:“平时我是很靠谱的人,今天却脑子一热,把什么都搞砸了,请你相信我,这不是常态。”

    “这不是您的问题。”郑若曾正色道:“您早就一次次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我对大人您没有一丝的不敬,相反,我对您钦佩的五体投地。”

    “那……”沈默道:“你不想让自己的理想变为现实吗?”

    “我知道您有这个能力,”郑若曾道:“您能说服兵部,整合各省,组建强大的水师,扬威海疆,震慑番邦,但……您之后呢?您如何改变人存政举、人亡政息的死局呢?”

    沈默一下子愣住了,方才他以为自己高估了郑若曾,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低估了对方,此人竟然已经看到了[***]社会的死结——那就是‘人在政举、人亡政息’,这一先天绝症。

    但接受了方才的教训,沈默不会轻易再发表言论,他只是含混问道:“先生何以如此悲观?”

    “兔死狗烹的感觉,”郑若曾摇头道:“一次就够了。”说着有些神经质道:“我是狗、胡宗宪是狗、严嵩是狗、徐阶是狗,你也是狗……”

    这家伙放肆的言辞,让沈默的表情愈加凝重,但他心中并非不快,而是吃惊于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郑若曾误以为他生气了,兀自不休道:“你别不信,虽然你是千古无一的六首状元,大明最年轻的部堂高官,天下文帅第一,可这些都是虚幻,就像空中的阁楼、沙上的城堡,随时都可能倒塌!”说着嘿嘿直笑道:“滚滚长江水东逝,多少奇崛人物粉墨登场?哪个能逃过折戟沉沙的命运?到时候你一倒台,我所做的一切,又会被你的继任者全盘否定。结局注定,我又何必再白忙这一遭呢?”

    沈默默不作声,他知道这次真遇上奇人了,每句话都能说到自己的心坎上,弄得他眼眶都酸酸的,忍不住的想淌泪。

    郑若曾尽情倾吐着心中的块垒,激动的挥舞着手臂道:“大人要看明白,这是个英雄不得好死、奴才得以善终的世道,你要想长命百岁,不能做岳飞、不能做不能做文天祥,也不能做于谦、不能做夏言,你得做秦桧、做留梦炎、做徐有贞、作严嵩……因为你的旦夕祸福,都在皇帝的一念之中,你为国家立下盖世的战功、为朝廷披肝沥胆、殚精竭虑,也可以能转眼间身败名裂,因为你功高震主、因为你让皇帝不安了;还不如把皇帝伺候舒坦了、陪着炼个仙丹、写个青词,便可以入阁为相,飞黄腾达,这样看来,还不如做一条巴狗儿,专讨皇帝的欢心哩。想想都让人恶心,没劲,太没劲了!”

    他流着泪望向沈默道:“大人,您的想法是好的,您的抱负也让我感动,可我实在看不到成功的希望……”说着竟双膝跪在他面前,泣道:“放过我,也放过您自己吧。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我们这些理想者,是没不可能成功的……”

    沈默仰头望着天边的启明星,面颊挂着泪水,喃喃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开阳兄,你是对的,我不再劝你了,我只请你跟着我去一个地方,看一样东西,如果看完之后,你依然不肯出山,我绝不再求你,也不会怪你的。”

    “什么地方?”郑若曾道:“难道大人能解开这个死结?”

    “到时候再说。”沈默扶起他来道:“我沈某人这几十年,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感觉,一定可以解开这个死结!”这是我的宿命,我唯一的使命……沈默暗暗对自己说。

    “好吧。”郑若曾这次没有反对,反而被沈默勾得有些好奇道:“这就走吧。”

    “我都快饿死了,”沈默呵呵笑道:“不能先赏口饭吃?”

    “好的好的。”郑若曾赶紧去喊他的浑家,其实魏氏早就起来了,但见外面两人又是哭又是跪的,哪敢出来打扰。同理,归有光也早醒了,只是一直在装雕塑罢了,这下终于可以活动一下酸麻的脖子,对沈默道:“大人,您和他还真能聊到一块去。”

    “可能本质上,我们都有些疯姓。”沈默笑笑道:“不要跟任何人提今天的事。”

    “还不放心我?”归有光感到大受侮辱道:“我是出了名的嘴巴上锁。”

    简单的吃完早饭,郑若曾便跟着沈默上路了,临走时他还嘱咐浑家道:“准备我的晚饭啊。”他这是向沈默表明,他只是答应跟去看看,而不是就这样入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