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作者:三戒大师

    内阁会客厅中,面对着海瑞的质问,沈默沉默许久,才答道:“你们二位的差事已经办完了,下面该抓谁、该查谁,是内阁的事情。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二位就不要艹这个心了。”

    “好一个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海瑞瞪着眼睛,难以置信道:“那请问在其位者,又准备如何谋其政?”

    “……”沈默表情微微不悦道:“你这是对上官应有的态度吗?”

    “我海瑞没中过进士,更没进过翰林院,不懂你们这些科甲官的规矩!”海瑞也是动了气,他早知道办这个案子,肯定阻力重重。但本以为,至少沈默是会支持自己的……尤其在取得了那么重要的突破后,身为苦主的沈阁老,本应该直捣黄龙,将那些祸国巨蠹都揪出来。谁知沈默竟在此局面大优之际,却借机与对方求和,把天理国法抛诸脑后,这比发现李春芳、张居正是幕后主使,更让他难以接受。直接硬顶道:“但我知道,上谕叫我来审办钦案,我管的都是圣旨叫我管的事,案子查不清楚,我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沈默眉头紧锁道:“上谕有变,现在不让你过问这个案子,这总没话说了吧!”

    “那也是有人蒙蔽圣听!”海瑞怒气勃发道:“圣口一开,从来都是金科玉律!怎么到了本朝,就能朝令夕改了,也太不把国法当回事儿了吧?!”

    “中堂海涵,这海瑞是个南蛮,上来那股拧劲儿,九头牛都拉不住。”见海瑞吵上了,杨豫树使劲扯他一把,起身向沈默赔礼道:“他不是有意顶撞大人,只是过于认真而已。”

    “不用替他担心。”沈默忍住气,苦笑一声道:“你才跟他共事几个月,我给他当了好几年的上司,能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沈默这样说,杨豫树稍稍放下心来,讪讪坐回位子上。

    “大人说起从前,”海瑞有些动情道:“下官不禁想起,当年那个只身单手敢擎天的沈大人,当年您为了一个魏老汉,就敢支持下官跟徐家斗,”说着无比痛心道:“怎么现在官越做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了呢……”

    “……”沈默被他说红了脸,轻咳一声道:“圣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些事你们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只能服从而已。”

    “难道在大人眼里,一个师生名分,竟比国法天理还重?”海瑞终于忍不住诛心道:“还是说你自己也有不干净的地方,怕查来查去,连自己也露了馅?!”

    “越说越不像话了!”沈默脸上一阵青红皂白,一拍桌子起身道:“海刚峰,不要以为咱们有交情,我就不会治你的不敬之罪!再敢信口雌黄,就请立刻出去,内阁不是胡说八道的地方!”

    “好好好……”海瑞也毫不相让的起身,回瞪着沈默道:“两榜进士,取得原是乡愿,连堂堂大学士都不例外!”说着对杨豫树道:“我看错人了,他们分明是一丘之貉,可笑我还信誓旦旦对你说,沈阁老必不会这样。殊不知不变成甘草,当不成国老!今天的沈阁老,已经不是当初的沈大人了,连累大人跟我白跑一趟。”说完看都不再看沈默一眼,便拂袖离去。

    “中堂见谅,中堂见谅……”见沈默站在那里,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了,杨豫树哪敢独自承受他的怒火,草草朝他拱拱手,便逃也似的追出去了。

    海瑞脚下生风,走得极快,杨豫树一路小跑,才在长安街上追上,拉住他道:“你这个蛮子……却又准备去闯什么祸?”

    “我们的上司都已经向人家投诚,”海瑞看看他,冷冷道:“就凭我个四品少卿,还有什么祸可闯?”

    “那就好,那就好。”杨豫树是真担心,他一上来脾气,又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来。便轻叹一声道:“你也不能怪沈阁老,难道他不想将那些人除之后快?肯定比你我更想,只是无能为力,不得不打落牙往肚里咽罢了。”

    “是啊,他这个苦主都能忍了,”海瑞冷笑道:“我们何必皇帝不急太监急?”说完朝着杨豫树深深一躬道:“杨大人,虽然相处不长,但这几个月,海瑞作为属下,给你屡添烦扰,所作所为也多有牵累……今后再也不会了。”

    “刚峰兄,我还是那句话,你虽然是我的下属,却也是我最佩服的人!”杨豫树听出他的心灰,不由喟叹一声道:“我也不愿和他们同流合污,只能独善其身,咱们回去把大理寺管好,平一个冤狱是一个,不再掺和这些是是非非就是。”

    “要让大人失望了,我是不会回去了。有这样的内阁在,我们做什么都是徒劳,我今晚就写辞呈……”海瑞那张瘦削的面孔上,满是疲惫和失望:“母老女幼,远在天涯海角,我实在放心不下。家里那几亩薄田也该回去种些稻子了……”说完便朝杨豫树深深一躬,毅然决然的离去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杨豫树感觉自己的胸膛,快要被满腔的愤懑挤炸了。

    海瑞在内阁大闹一场,文渊阁所有人都听到了。所以当沈阁老从会客室走出来,所有人看他的眼神中,都透着同情甚至可怜……不禁暗暗道:‘沈阁老真是忍常人不能忍啊,要是我这样里外受气,早就憋屈疯了……’

    不理会众人的目光,沈默回到正厅,徐阶和张居正在处理公务。他一进来,徐阁老便投去关切的目光,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打扰到师相了……”沈默朝徐阶行礼道:“来了个野人砸场子,现已经回去了。”

    徐阶当然知道,来的是胡宗宪案的两个审问官,看来沈默已经跟他们摊牌,结果不欢而散。徐阁老心下大定,一脸歉意道:“你受委屈了……”

    “无妨,大局为重,我不会跟个野人一般见识。”沈默显得有些心灰,愣愣坐在那里。一下午都心不在焉,和下官谈话答非所问,处理公务也是错误频出。最后徐阶都不忍心看下去,闻声道:“状态不好,就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和太岳,明天陈阁老也回来了,你放心在家歇着就是。”

    那边张居正也出声附和。

    “让师相费心了,太岳兄费心了……”沈默想一想,觉着确实撑不住,便起身告辞道:“学生告退……”

    徐阶缓缓点头,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目光回到张居正身上,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你以后好自为之。”

    张居正诺诺应下,心中却大不以为然道:‘如果是我,岂肯如此善罢甘休?难道沈默能那么天真,让你一个画饼就打发了?’但他昨天一夜静思,知道自己现在就如被网住的野兽,越挣扎就会被网得越紧。若非今天皇帝出面相保,这次肯定是在劫难逃了……便愈加打定主意,要抽身事外、韬光养晦,一切等有了实力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