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作者:三戒大师

    沈明臣原本笑吟吟的坐在那里,见沈默似乎被眼前的景象闹蒙了。连忙起身道:“大人,这都是您的学生啊。他们听说您回来了,一早就过来拜见,我说您今天可能要歇乏,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起来呢,他们就都在候着,说什么也不肯离去。”

    其实听着那一片诚挚响亮的叫声,看着那一张张满是尊敬孺慕的面孔,沈默是一阵阵的心花怒放,脸上写满笑容道:“我的学生还用你介绍?”便亲热的叫出每个人的名字,每个被他叫到名字的,都是心中一暖;尤其那些当年在府学不甚打眼的,听到老师毫不迟疑的把他们的名字叫出,心中那股粗大的暖流,直接把眼眶都顶红了。

    王寅和沈明臣看了,除了感动于这份师生情深外,更多的是深深震撼,他们可知道苏州府学有多少学生……足足两千人呐!大人竟然能把在场人都认出来,这是人类所为吗?

    其实他们不知道,沈默在南京时,便接见过要应考的举子,事后又批改过他们的卷子,每个人都给与点评。加上他政治家作秀的本能,刻意将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下来,结果现在就用上,为的就是震撼一下这些菜鸟,给他们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所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沈相公的自留地,也不能长出别人的庄稼。

    当走到一个身材壮实,相貌憨厚的学生面前时,沈默轻拍下胸口,一副老天保佑的样子道:“还好你运气不错,没碰到刁难的考官。”这时有脸来看老师的,必是榜上有名者。

    众学生闻言都笑起来道:“我们也替他捏把汗,好在他方面阔口,生了个福相。”

    原来那学生姓黄,叫金色……黄金色啊!这要是碰上那种喜欢挑刺的考官,能被晃瞎了狗眼,直接打落不取。

    黄金色摸着后脑勺,讪讪笑道:“都和家里说好了,这回要是不中,就回去改名……”

    “现在好了,不用改了。”沈默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不错不错!”

    一圈走下来,沈默笑的都不会笑了,但到最后一个时,却不由促狭笑道:“你是帮着你叔招待客人呢,还是和他们一起来看我呀?”

    被他取笑的那个是沈明臣的侄子沈一贯,也是一副风流机智的样子,闻言讪讪道:“瞧您说的,事不过三,所以四就过了嘛。”

    “哦,这么说是过了?”沈默笑着坐回去主座,喝口茶润润嗓子道。

    “侥幸,侥幸。”沈一贯嘿嘿笑道。

    见有许多人一脸不解,沈默也是说累了,便对沈一贯道:“看来还有不少人,不了解你的丰功伟绩啊。还不给大家讲讲。”

    众人便起哄道:“讲讲、讲讲。”

    “哎,人都说‘昔曰龌龊不足夸’,既然师相有命,学生只好献丑了。”沈一贯收起脸上的嬉笑,道出自己的悲催经历道:“说起来,我是跟师相一年中举的……”此言一出,引得一阵哄笑,众人笑道:“想不到,原来还是个‘老’前辈!”便又是一阵笑。

    因为科场成功一靠天分、二靠造化,所以十几岁早达的也有,六十多暮年登第的也有,肯定不能按照年齿论序,而是以及第的早晚为标准……就是说读书人的年龄,是以金榜题名那天为分界线,之前叫虚度,后面才是真正的人生。这样说也有些道理,毕竟读书就是为了及第,

    如果你八十了还没及第,可不就等于白活了么?

    所以科场论年资与生活中不同,几百年来都是遵循着另一套规矩……除了举人和举人间、进士和进士间,同级比及第时间外;如果对方是进士,而你是举人,那甭管你中举比他早多少年,年纪比他大多少轮,都是人家的晚辈。

    所以虽然沈一贯说,自己和沈默是一年的举人,但没有任何冒犯之意,只是自嘲无能罢了。众人也没觉着有任何不妥,只是觉着好笑罢了。

    人这一生,肯定会遇到难熬的火焰山,熬不过去,它就是你永远不愿提起的梦魇,可一旦跨越过去,就是你一辈子的骄傲,夸夸其谈的资本。别看沈一贯一贯嘻嘻哈哈,但之前从来不提自己的往事。而现在,就算沈默不提,他也要自己痛说家史:“从嘉靖三十五年第一次赴考算起,我一共考过三场,可每次都名落孙山。第一次文章写得正顺溜呢,却偏偏得了肠痈,疼得我头晕眼花打哆嗦,眼看就要背过气去。我一想,不行,功名事小,生命事大,得先保住命,只能提前交卷,被用篮子吊出去治病。”肠痈就是阑尾炎,能在人生最重要的曰子急姓阑尾炎发作,沈一贯也不是一般的悲催。

    但更悲惨的还在后头,就听他接着道:“接下来三年,我除了读书之外,就是锻炼身体,学了气功、练了铁布衫,心说这下总算百病不侵了吧?再次春闱时,便卷土重来。结果精力旺盛,身强体壮,把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感觉这次是没问题了。便拿着卷子反复看,摇头晃脑的默读。结果一不小心,在交卷前那天夜里,把桌上油灯碰翻了,卷子弄得跟包油条的纸一样,自然又完蛋了……”

    众人方才还笑岔了气,这次却笑不出来了。对于沈一贯的遭遇,他们都感同身受,一点小失误,就会葬送三年光阴,人一生又有几个三年?

    “这还没完。”然而沈一贯却很看得开,笑道:“当时悲痛欲绝,好在师相开导我,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才挺过那一关。”朝沈默感激的笑笑,接着道:“四十四年那场,我是铆足了劲,自感文章在那一年,算是出类拔萃的了,非要夺取头三名不可的!”他无奈地摇摇头道:“谁知老天爷还没让我苦够,考前一个月,家里来了报丧的,说我母亲大人病故了!没法,只得报了丁忧,回去受制二十七个月。”说到这儿,他深深吸口气,一脸感慨道:“三年一考,我连误三次,十年的光阴就这么白白地糟踏了!要是换了别人,可能早就崩溃了。我也几乎没法恢复过来,”说着他满感情的朝沈默一揖道:“是老师在百忙之中,一连给我写了三封信,劝慰我、开导我,鼓励我,才让我走出阴影,学会如何面对挫折……”又对众人道:“所以才有了你们看到的,这个整天不知愁的沈不疑。这次要是再取不中,我也不会再伤心难过了,回去该干啥干啥,三年后再来考就是!”

    听了沈一贯的话,众人都想到了自己。因为这个年代能从层层科举中杀出重围的。好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岂是那么容易的?不管是世家子弟还是出身贫寒人家,都是老老实实的读书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把辛酸泪,所以他的经历也特别有共鸣。

    于是忍不住,又感念起沈默的好,要不是他花费巨资、延请名师,颁布规章、亲自管理,怎能把把苏州府学打造成超越四大书院的当世第一学府?要不是他打破地域之限,允许苏州以外的生员,也可入苏州府学学习,并享受与本地生员同等的待遇,恐怕在座很多人,就没法享受到最优越的教育资源,也没法考出这么多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