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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杜念基推辞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几乎每天下班都早早地到家,陪着陆婷和儿子吃饭、看电视。经过了检察院的一次遭遇,杜念基好像更珍视平静安稳的工作和家庭生活了。其实,作为主管商贸银行主要业务的副行长,杜念基以往也曾经多次跟检察院、公安局打过交道,甚至也有一两次被他们传过去了解情况。但是这一次却给他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也产生了最大的触动。虽然事情发生的前前后后跟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但是他好像是一只惊弓之鸟一样感到了自身的危机,仿佛觉得自己身边有一颗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在深刻地反省几年来方方面面的工作之后,他排除了工作上存在重大隐患的可能,但是这仍然不能消除他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危机感和恐惧感。这种感觉在促使他工作上更加谨小慎微的同时,也使他更加留恋家庭生活的安宁、平静和祥和的氛围。
今天晚上,他和陆婷约好下班一起去学校接儿子,然后去父母家吃晚饭。陆婷已经几次跟杜念基说过,儿子的学习成绩连续下降,估计就是跟缺少辅导有关。杜念基整天不在家,陆婷下班回来一个人忙着做饭,洗洗涮涮,哪里有时间辅导孩子的功课。妻子看着杜念基整天忙碌疲劳的样子,很少跟他唠叨家里的事情。可越是这样,就越增加了杜念基心里的内疚。
母亲已经包了杜念基爱吃的饺子,还炒了四样小菜。父亲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二两白酒,今天儿子回来,就多喝了两杯,父子俩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着金融系统的事情。母亲显得心事重重,只吃了几口饭,就放下筷子怜惜地看着儿子不说话了。杜念基猜想,母亲大概也是因为对前一阶段自己的事情仍然心有余悸,但是今天晚上家人团聚,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贤惠的陆婷猜到了婆婆的心事,为了活跃气氛,硬要陪着婆婆喝一点儿葡萄酒。在杜念基的怂恿下,母亲终于喝了酒,脸上红润起来,露出了笑容。杜念基这才说:“我的事情你们不要管,也不要为我操心,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好的,你们操心也没有用。”
父亲杜仲仁借着酒劲感慨地说:“俗话说得好:儿大不由人啊。你把工作干好,不犯什么错误,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这就是我和你妈的福分啦。”
杜念基说:“我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这些道理还不懂?”
母亲说:“儿啊,妈就怕你……”
“你说那些话也没有用。”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他成天跟钱打交道,又身居要职,能没有个闪失的地方么?能没有个看着他眼红的人么?但是不管出了什么事情,只要问心无愧,对得起国家,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家人就成了,哪能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情呢?”
陆婷说:“说实在的,那天检察院来抄家,真把我吓坏了。但是我冷静地想一想,我跟念基这么些年,知道他不贪不占,不会做什么违反党纪国法的事情,所以心里也就不害怕了。这不,现在事情搞清楚了,二老也不要再担心了。如果他有什么不良动机,别说你们,就是在我这里,他就过不去。”
父亲说:“也许到了我和你妈这个年龄,你们才会真正明白什么叫‘平安是福’,什么职务、收入、荣誉、地位,都是次要的东西了。”
杜念基说:“话虽这么说,可是眼看着一些人整天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心里真是不服。所以要跟他们争个高低——凭什么我能力比他们强,成绩比他们突出,却要甘居人下呢?”
“职务上的事情也要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不能勉强而为。否则强弄到手里的,毕竟不会牢靠。”杜仲仁说,“我相信该做的工作你黄叔都会替你做到位的,同时自身也要过得硬,然后剩下的事情,也就要看天意了。”
杜念基没有说什么,其实他心里对父亲的话并不以为然。父亲的一辈子就是这样老老实实地生活和工作,尽管自己的能力、素质都够得上相当级别的领导,但就是因为为人过于老实、过于本分而错过了许多升迁的机会。他身边的很多人都是一手向下面的人要,一手给上边的人送,虽然银行业务非常一般,虽然公家的银行管理得很差,但是个人的小算盘却打得噼啪响,在获得了丰厚的经济收入的同时,也为自己捞到了相当的政治资本。而那时父亲却本分地守着自己那一点儿微薄的收入,甚至还从这些收入里抽出相当一部分去资助比他更贫穷的同事。每当杜念基看见父亲那因为风湿病折磨而变形的手指,他就发誓绝不能再走父亲的老路——毕竟时代不同了,在商品经济环境下,只有不停地向上爬,不断地为自己捞到更多的资本,才能更好地维持自己的生活,抚育自己的子女,赡养自己的父母。
这时杜念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说:“过几天,我们总行的蔺明蛰行长要来省分行视察工作。这个人您熟悉不熟悉?”
“蔺明蛰?”杜仲仁回忆着,“恐怕我记得他,他却不一定能想起我了。七六年底刚刚粉碎‘四人帮’的时候,金融系统从各地抽调业务人员组成了一个‘救火队’,专门处理全国各地出现的混乱的金融秩序。当时蔺明蛰是副队长,才三十一岁就是正处级的干部了。七七年二月份我也被人民银行总行抽调去北京工作了七个月,跟他打过几次交道,当时我已经四十九岁了,还是个一般干部,他见面就谦虚地叫我‘老前辈’。这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背景呢?”杜念基问。
“听说他的父亲是总后勤部相当高级别的领导,也是个财务通。文革中受到排挤,曾经被调到我们省军区任副司令员,七七年后又回到总后,八五年就病逝了。”
“哦?他父亲还在我们省工作过?”
“是的,跟省军区张司令员还很熟呢。”
“哦……”杜念基沉吟着。
一家人吃完晚饭,母亲在厨房里忙着洗洗涮涮,陆婷给儿子辅导功课。杜念基就陪着父亲看《新闻联播》,商量了去从化温泉疗养的事情,告诉他黄可凡也要一同去。老人听了点点头,没有说什么,慢慢地瞌睡就上来了。
杜念基决定晚上不回家睡了,自己刚结婚时用的小屋里仍然是原来的摆设,他惬意地躺在床上想着事情。陆婷安顿儿子和爷爷奶奶一起睡了,走进小屋,说:“一看见这里的摆设,就想起我们俩刚结婚时的情景,那时候多温馨,多浪漫啊。”
“得了吧你,要是现在还住在这间十平方米的小屋里,你还不得把我骂死?”杜念基笑着说。
“难道我们真的对物质利益有那么多的奢望吗?”陆婷温柔地用手指梳理着杜念基的头发说,“这些年跟着你,我和儿子虽然没有享受到什么荣华富贵,但总算是衣食无忧了。其实一个人吃能吃多少?穿能穿多少?只要生活得舒心一些就满足了,别的还有什么奢求呢?”
杜念基说:“可是有的时候,舒心是建立在物质利益基础之上的啊。”
“我想起了一个很老的故事:一天,一个富翁悠闲地去河边钓鱼,看见一个流浪汉手里拿着钓鱼杆在一只破船上睡懒觉,就生气地问:你为什么不去工作?流浪汉说,为什么要工作?富翁说,工作可以使你变得有钱。有钱又有什么用呢?流浪汉问。富翁理直气壮地说:有了钱,你可以买房子,买汽车,可以娶到漂亮的媳妇,可以在晴朗的天气里一个人悠闲地在河边钓鱼,舒适地在船里睡上一觉!流浪汉立刻问富翁:那么我现在在干什么呢?他的话使富翁哑口无言。其实,一个人一辈子的需要只是那么一点点,但是却往往像迷途的羔羊一样绕了很大的圈子,回过头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
听了妻子的话,杜念基茫然若失,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有的时候,人做事情并不一定会有明确的目的,往往是由于惯性才那样做的:流浪汉懒惰地睡觉,富翁拼命地赚钱,都是由于惯性使他们一发而不可收。我所处的位置已经使我浑身充满了惯性,注定是停不下来的了。如果一旦停下来,那么杜念基也就不是杜念基了。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有时我真不明白,男人们终生所为之奋斗的事业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是终生奔波操劳?是夫妻无法团聚?是子女学业荒废?是父母殚精竭虑?”陆婷哀怨地看着杜念基,眼泪就流下来了,“其实我心里对你的担心并不比你妈妈少,可是看见老人们担心的样子,也只好强做笑脸,免得给他们添了更多的忧愁。我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杜念基没有说话,默默地把妻子揽进自己的怀里,为她擦去眼泪:“有的时候我也觉得很累,也很想停下来歇一歇。可是往往因为所处的环境已经不允许我停下来了。官场虽然比不上战场,但是也有你死我活的利益纷争,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如果因为把握不住战机而形成败局,那我是不能原谅自己的——其实我也并不指望什么加官晋爵,也不奢望什么荣华富贵,但是我就是要争一口气,要做得比别人强——我尤其不能忍受的是败在那些比我的能力差的人的手里——这也许就是一个男人的事业和志气吧。”
陆婷擦干了眼泪,爱惜地抚摩着杜念基的脸颊:“这一点我理解你,也支持你。你去干吧,只要你觉得顺心如意,只要你正正经经干工作、做人,不管你能不能当上这个行长,我都一如既往地站在你的背后,做你坚强的盾牌!”
杜念基动情地吻着妻子,用无限的爱意表达着自己对这个心爱的女人的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