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凌乱地堆于枕际,她侧身向内躺着,锦被只覆至她肘部,露出半个着白色中单的背影,这样看上去越发显得她瘦骨嶙峋,像墨笔画的人儿一般单薄而不真实。
我轻轻走至她榻前,无声无息,她却似有感应,徐徐转过身来。
她眼睑浮肿,皮肤暗哑无光,是一夜未眠的样子。看见我,她并不惊讶,平静地注视着我,干涩的唇动了动,牵出一个殊无喜色的微笑:“恭喜我罢,怀吉,我终于领受了你们所说的‘男女之情’。”
我屏息而立,试图说恭喜,也努力朝她笑,可是我发不出声音,也觉察到自己面部僵硬,如果在笑,一定不比哭好看。
“那么,你想不想知道我的感受呢?”她问我,还是轻柔和缓的语调,仿佛这话题只是涉及书画的品评。
我微微侧首,表达我对这问题的回避。她的视线却漠然追随着我,带着一种置身事外般异乎寻常的冷静,她吐出一个字:“痛。”
在我的沉默中,她衔着起初那勉强的笑容转头望上方,一个人说下去:“这也是与李玮的婚姻给我的所有感觉……你们都说,这样可以令我的人生圆满,可是我感受到的却是比割腕断臂还要深重的疼痛……”说到这里,她又回眸看我,声音低柔如耳语:“怀吉,我也是残缺的了。”
我再也无法克制,两滴泪夺眶而出,跪倒在她榻前,所有理智与礼仪维系了二十多年的坚硬外壳被她一语击破,我完全崩溃,无力再掩饰什么,失声恸哭,任原本层层包裹着的脆弱的心彻底暴露于她眼底。
哪怕是孩童时,我也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的泪,无论我受到怎样的压迫与欺凌。但这一刻,那些泪如决堤之水奔涌而下,我无法控制,也不想控制,就这样任这种温热的液体随着我的悲泣冲刷我的耻辱,宣泄我的伤痛。
我低首而泣,看不见公主彼时的表情,而她也一直沉默着,既未哭泣,也未曾对我说任何抚慰的话。少顷,她支身坐起来,又朝我俯身,伸出双臂把我拥入怀中,像母亲拥抱孩子那样,把一侧脸颊贴在我额头上。
保持着这温柔的姿势,她轻声说:“都过去了,我们还在一起。”
我向自己妥协,不再去想怎样离开她,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可避免,迟早会发生的事。
我们还如以前一样,她画墨竹时我随侍点评,她弹箜篌时我吹笛试音,下雨了为她撑伞,起风了为她披衣……似乎一切都未改变,但是,我们都自觉地不去尝试在夜间相处,也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肌肤的碰触,更不去提我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些跟伤痛有关的隐事,怕那里的记忆像未愈的伤口,轻轻一碰就会流出血来。
公主与驸马圆房次日,据说国舅夫人是很高兴的,准备入宫向帝后报喜,但李玮大发雷霆,激烈反对母亲将此事告知宫中人。他那恼怒的样子杨夫人从未见过,吃惊之下也被他唬住了,也就未去通报此事。后来又来旁敲侧击地劝公主再次接纳驸马,公主均冷面相对,杨夫人只好悻悻地回去,恐怕此后也格外留意我与公主的情况,见我们亦能守礼,便未再生事,只重提纳妾之事,让驸马纳韵果儿,李玮亦从命,很快将韵果儿收房。纳妾后李玮除了偶尔与韵果儿同宿,其余生活一切如常,还是潜心研究书画,韵果儿虽过上了锦衣玉食奴仆随侍的生活,但也并无多少新嫁娘的喜色,不过对公主倒也依旧是毕恭毕敬,侍奉主母的礼数一点不少。公主宅中众人就这样表面维持着平静的模样,却各自心事重重地暂时过下去了。
到了十一月,嘉庆子如期与崔白完婚。离开公主宅之前,嘉庆子跪在公主面前,哭得肝肠寸断。公主含笑安慰她:“大喜的日子,别弄得像生离死别一样。你出嫁后还能经常回来看我的,咱们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其余侍女也纷纷劝慰,好一会儿后嘉庆子才止住哭泣。公主让人给嘉庆子补好妆,又拉住她手左右细看,想了想,左手往右手手腕处一拨,把一个戴了好些年的羊脂白玉镯子沿着她们牵着的手推到了嘉庆子手腕上。
嘉庆子一惊,推辞不已,急着要还公主玉镯,公主按住她手,道:“给你的嫁妆都是让别人准备的财物,我一直想着要送你个礼品,却总也找不到好的。这个镯子好歹我戴过几年,如今你带去,平日看着,就跟我还在你身边一样。”
嘉庆子这才收下,再次含泪拜谢,公主双手挽起她,仔细端详了半晌,最后颇感慨地一叹:“说起来,我从小到大身边的女子,几乎没有一个是过得开心的。而你嫁了如意郎君,总会跟我们不一样罢……客气的话不必再说,只要你跟崔白好好地生活下去,就是谢我了。”
吉时将至,嘉庆子必须出门了。她最后拜别公主,一步步朝外走去。公主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到庭中送她,在嘉庆子将要出阁门时,公主忽然又开口唤了她一声。
嘉庆子止步,回首探询:“公主?”
公主和暖的目光抚过那相随多年的侍女的眼角眉梢,她微笑着,和言表达最后的嘱咐:“你一定要幸福。”
待嘉庆子出了门,她才转身回房,抑制了多时的泪旋即溢出,滑落在那位新娘看不见的身后。
嘉庆子出嫁后,公主更显落寞,对我的依赖也越来越深,她需要我形影不离的相伴,就算我暂时离开一瞬,她的目光也会追随着我,面上带着怅然若失的神情。
只要是白天,我都尽量守在她身边,答应她所有的要求,不让她因我的缘故有一丝不愉快。我珍惜着我们之间每一刻的相处,因为明白这种貌似平静的时光就像琉璃盏一样,随时都有被打碎的可能,尤其,在我遇见司马光之后。
我原本以为,在我们相遇的第二天,他就会请今上下令把我逐出公主宅,再流放到某个远小偏僻处,而我竟还是有了这一月的安宁,私下想起来,倒很有几分诧异。不过,也很快得知了个中原因。
这月公主带我入省禁中,在福宁殿向今上请安时,今上斟酌着词句,向公主提起准备把我调回宫内的事:“天章阁的勾当内臣老了,在申请致仕休养。我看前后两省的内臣,不是身兼数职不好调任,就是不学无术,当不得这管理御制文书的官。想来想去,怀吉倒是个合适人选……”
他甫提及此,公主即睁目以对,直接问:“爹爹是想把怀吉调离女儿身边么?”
今上颇为尴尬,踟蹰着说:“并非如此……确实是找不到合适的人……”
“爹爹找不到,就让女儿来找。”公主即刻道,“既通文墨又有闲的内臣,女儿倒也知道几个,可以列出名单,任爹爹选用。”
今上默然,良久不应。一旁的皇后见状,叹了叹气,跟公主明说了:“徽柔,事已至此,我们也不好再瞒你。早在一月前,同知谏院司马光便知道了怀吉回来的事,上疏请你爹爹不改前命贬逐他。你爹爹押下不理,他便又同杨畋、龚鼎臣等言官接连论列,都请求贬逐怀吉。你爹爹一直未表态,司马光昨日又再上疏,这一次措辞尤为激烈,而且,还提到了你……”
皇后顿了顿,转顾今上,目中有请示之意。今上明白她意思,便唤过任守忠,低声吩咐了两句,任守忠随即走向书案,取出一个劄子,然后过来,把劄子给了公主。
公主展开扫了几眼,大有怒意,将劄子掷于地上,忿忿道:“这司马光如此出言不逊,狂妄无礼,爹爹竟不责罚他?”
帝后相视一眼,都未说话。我拾起劄子,先展开确认司马光的署名,再从头浏览了内文。
司马光开篇先说之前论列未蒙允纳之事,继而矛头直指公主与今上:“臣闻父之爱子,教以义方,弗纳于邪。公主生于深宫,年齿幼稚,不更傅姆之严,未知失得之理。臣谓陛下宜导之以德,约之以礼,择淑慎长年之人,使侍左右,朝夕教谕,纳诸善道,其有恃恩任意,非法邀求,当少加裁抑,不可尽从,然后慈爱之道,于斯尽矣。”
他既直言抨击公主恃恩任性不明事理,又暗暗批评了今上教导无方,对女儿过于迁就。在下文中,他再提我此前被贬逐之事,用了更严厉的语句,说我“罪恶山积,当伏重诛”,而“陛下宽赦,斥之外方。中外之人,议论方息,今仅数月,复令召还。道路籍籍,口语可畏,殆非所以成公主肃雍之美,彰陛下义方之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