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

作者:马伯庸



    也许还有我父亲的。

    不知过去多久,我“唰”地睁开眼睛,站起身来绕到庙龛的后头。在那里,木户加奈正用一个专业小毛刷在刷着经幢表面,试图分辨出更多文字。

    “不用看了,我刚才看过,上面刻的是陀罗尼经的经文。”我走过去告诉她。木户加奈却不肯抬头,继续默不作声地刷着。我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扭动身子试图挣脱。我叹了口气,对她说:“你如果要恨我,可以先等一等,请让我先把东西挖出来。”

    木户加奈抬起头,先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一声:“原来您还有更多的事没说。”

    “不是不是……”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往回找,“我是刚刚看到那关公像,才想起来的。我如果说假话,就让我下不去这海螺山!”木户加奈将信将疑,但还是直起身子闪开了。

    这个石质经幢个头不小,好在已经摔断了。它的经幢基座半埋在土里,我掏出一柄小铁铲,把周围的土都挖开,一直挖下去大约三十公分深,终于看到了基座的根部。我把整个基座连同根部拔出来,放到一边,继续往下挖去。不过我挖掘的方式有些奇怪,先把坑壁都铲上一圈,再往下挖深,然后再铲再挖,很快出现一个颇为标准的圆柱形坑。

    木户加奈见我的行动如此古怪,忍不住问道:“您到底在挖什么?”我停住手,咧开嘴:“你不生我的气了,我就告诉你。”木户加奈面色一红:“我又没有生气。”我抬手拽住她胳膊,沉声道:“对不起,我忘了跟你说青铜关羽的事情,原谅我吧。”木户加奈嗯了一声,我问这算不算原谅,她又嗯了一声。我说那你笑一笑就算原谅了。木户加奈抽动嘴唇,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腻味完了,我告诉她:“我是在挖一个东西,和我们关系非常密切的一样东西。”说完继续挥舞着铲子,木户加奈被我的话勾起了好奇心,也来到坑边观看。我又挖了一会儿,一铲到底,忽然发出铿锵的声音。我把铲子拨开虚土,露出了大坑底部坚硬的花岗岩层。

    “什么都没有。”木户加奈失望地说。

    “我看不见得。这没有,其实就是有。有,其实就是没有。”我咧开嘴笑了。木户加奈困惑不已。我用铲子敲了敲圆坑的边缘:“你看看这边上是什么?”我已经把坑里的泥土都挖干净了,木户加奈低头看去,发现这坑壁一圈,也是和底部花岗岩同样的质地,形成一个很精致的圆柱形岩壁坑洞。

    我把铲子插到旁边如小山一样的土堆中,说道:“海螺山这种山体,是由造山运动挤压而成的,主体是花岗岩。在这样一座山顶,竟然能挖出这么深的泥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泥土层的大小,恰好是一个圆柱体,周围都是岩层,这说明什么?”

    “……这个坑洞,是人为刻意凿出来的?”木户加奈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我点点头:“不错,很可能就是建造这座关帝庙的人干的,目的是把经幢埋下去固定住。可是这就产生了另外一个问题。”

    我拿起木户加奈的尺子,丈量了一下:“经幢埋在土里的根部长度是三十厘米,而这个坑,却有八十厘米高。这里的花岗岩这么硬,凿起来费时费功,那些工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周折多挖五十厘米深呢?”

    “除非……”木户加奈迟疑道。

    “除非他们在经幢底下,还要放件东西。这件东西的高度,大约就是五十厘米。”

    木户加奈眼睛霎时睁大。从现存于世的玉佛头可以推算出,则天明堂玉佛的全身高度,恰好就是五十厘米。她的身子微微颤抖,这个发现意义太大了。它证明我们一直苦苦追寻的则天明堂玉佛,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静静地埋藏在这个经幢之下,沉睡在这秦岭群山之中。

    木户加奈蹲下身子,把手伸到洞里去,试图抓一把泥土上来,仿佛要感受一下那玉佛跨越千年残留下来的一点点痕迹。她沉默良久,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很简单,经幢上刻的是陀罗尼经。陀罗尼是梵语‘总持’的意思,也就是法,正好代表了法身佛的毗卢遮佛。而佛家喜欢在各类塔类建筑底下埋下法器祭器——比如法门寺的地宫——所以我估计经幢下一定会有东西。”

    “可是……与胜严寺对供而立的,难道不该是卢舍那佛吗?”

    我指了指前头:“原本应该是有的,那尊卢舍那佛本该坐在庙内坛座上——但不知为什么,那坛座被人给换上了关公像,至于卢舍那佛像,恐怕已经被毁了吧?”

    我们意识到,几十年前,在这个山顶上,在那个关键的时间交汇点,有着至今所有故事与因果的解释。许一城、木户有三和那个神秘的“姊小路永德”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他们挖出了经幢下的玉佛,毁掉了庙里的卢舍那佛,换了一尊关公像上去——那关公像,一定代表着非凡的意义。

    就在我们的思路陷入僵局之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们回头一看,看到方震站在那里。我问他怎么进来了,方震不动声色地说:“栈道断了。”

    我们顿时大惊失色,忙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方震回答说他刚才听到几声噼啪声,栈道的绳子开始剧烈摇晃。他本来想走下去看看,可是栈道摇摆幅度太大了,根本无法立足。摇动持续了五分钟左右,几乎所有的木板塌落,只留下几截绳子。

    “会不会是突然起了一阵大风?”木户加奈问。

    “怎么会这么巧,六十多年来刮风下雨栈道都没坏,偏偏在我们来的时候,却被风吹毁了?”我不认同她的猜测,直觉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

    方震叼着烟卷没吭声,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很少会发表意见,一双锐利的眼睛不断扫视着山崖下方。

    比起搞清楚栈道被毁的原因,还有一个更现实的麻烦:我们要怎么下去?

    这个问题是相当严重的,海螺山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四周峭壁都几乎是九十度角。如果没有栈道,仅凭我们带的那几截登山绳,根本没法下去。

    “谢老道在下面知道这件事吗?”我忽然想到,“咱们可以喊喊他。”

    方震不爱说话,木户加奈天生嗓音细小,这个大喊的任务只能交给我了。我在腰上绑了绳子,一头让方震拽着,然后一步步蹭到悬崖旁边,探出头去,气运丹田,放声大吼。这里群山环绕,回声阵阵,海螺山高度又不是特别高,如果谢老道还在山下,没理由听不见。可是我喊得嗓子都哑了,下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只得悻悻缩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