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3掠宝清单

作者:马伯庸

一个家族的传承,就像是一件上好的古董。它历经许多代人的呵护与打磨,在漫长时光中悄无声息地积淀。慢慢地,这传承也如同古玩一样,会裹着一层幽邃圆熟的包浆,沉静温润,散发着古老的气息。古董有形,传承无质,它看不见,摸不到,却渗到家族每一个后代的骨血中去,成为家族成员之间的精神纽带,甚至成为他们的性格乃至命运的一部分。

在我去见老朝奉的路上,我身体里那许家潜藏千年的精神开始觉醒。它跃动着,沸腾着,仿佛要向我诉说什么。这不是言语上的表达,而是一种超越了时光束缚的共鸣。它要讲的故事很长,传递给我却只是眨眼的工夫。那些曾经的人,那些曾经的事以及那些传奇的古玩,浓缩成了一瞬间的感动,让我在奔跑途中突然停下脚步,按住胸口,抬头望向天空。

我虽无法感知细节,但知道,这是一个关于我祖父许一城的故事。

一个我从来不曾知道的传奇。

 

第一章 君子棋

 

这是民国十七年的五月下旬,北京正当春夏之交,满城槐树俱已开花。这时节天气渐热,最易起大疫,民间忌讳最多。忌糊窗,忌搬家,不剃头,不晒床,都指望着到端午那天避了毒恶,才好整治。所以老百姓都叫恶五月,一到这月份,一准得有点幺蛾子。

今年大暑未起,倒来了一阵大风。这风张牙舞爪声势极大,裹挟着漫天的沙尘盖过潭柘寺,罩住香山,一路浩浩荡荡地往城里头疯灌,一连好几日不停歇。那可真是尘霾蔽日,触目皆黄,整个四九城跟放久了的老照片似的,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城墙,街上走的都是灰蒙蒙的行人和骡马,搞得人心里也是灰蒙蒙的。

北京每年都刮沙尘,可多是在春天。今年这风格外邪性,居然挑在恶五月。老一辈儿的人说这风有来历,叫作“皇煞风”,专门克皇上的。崇祯爷上吊那年,北京刮过一次;袁世凯死那年,也刮过一次;再往后,宣统帝被冯玉祥撵出紫禁城那年,这风又来了。所以今年皇煞风一起,又赶上恶五,北京的老人心里都犯嘀咕,恐怕……这又要改朝换代了吧?

黄克武手里抱着个宝蓝皮儿的包袱,顺着天坛根儿一路往西踉踉跄跄地跑去。在这样的大风天里,又是顶风前行,饶是他十七八岁的精壮身子骨,都得弓着腰低眉敛气。稍微跑得快了点,一张嘴就是满口沙子,一喘气就一鼻子呛灰。可事急如火,黄克武哪顾得上抱怨天气,他把毡帽檐拉得更低一些,脚下片刻不停。

他刚过虎坊桥,劲风忽起,比胭脂粉还细的黄土面儿洋洋洒洒地飘旋而起,顿时散成遮天蔽日的土雾。别说远处的前门塔檐和近处大栅栏的招牌,就是街对面栓的骡马,隔开几步都看不清楚。黄克武眯着眼睛只顾低头狂奔,不提防前头突然从土雾里冒出个人影,他收不住步子,“哎哟”一声跟那位重重撞了个满怀。黄克武身上有功夫,往后退了几步,拿桩站稳了,对方却倒在地上。黄克武赶紧俯身去搀扶,刚一猫腰,不由得暗叫不好——那位身上穿的是蓝灰军装,头上扎着条脏兮兮的绷带,手里还拿着杆辽十三式步枪,这是奉天兵!

奉天兵是张作霖带来关内的东北军,军纪很差,老百姓私下里都叫胡子兵。自从十七年初南北再次开战以来,张大总统在山东、河南的战事一片糜烂,北伐军一路北上,北京城里的奉军伤兵越来越多。上头不管饷,这些伤兵手里除了一条枪什么都没有,于是三五成群,逢人就抢,见店就砸,警察都不怎么敢管。

黄克武不愿在这里多生事,拱手匆匆说了声抱歉,转身想趁着沙尘天气溜走。不料那个奉天兵从地上爬起来,“哗啦”一声拉动枪栓,把手里的步枪对准黄克武,厉声喝道:“妈了个巴子!撞了老子还想走?”黄克武只得原地站住。那奉天兵一瘸一拐过来,劈头先给黄克武一个大耳光:“小兔崽子!你眼睛让狗吃啦?”黄克武咬着牙,瞪着枪口一声不吭。奉天兵斜眼看见他身上的包袱,眼睛一亮,嘴里嚷着:“老子怀疑你是叛军的奸细,拿过来!开包检查!”伸手就要去拽。这包袱干系重大,黄克武哪肯让他碰,身子一旋,轻轻避了过去。

奉天兵大怒,骂了句“不识抬举”,抬枪就要扣动扳机。黄克武情急之下上前半步,右手抓起他的枪管朝上抬,左手迅捷如电,一记手刀切他的脖颈。“砰”地一声枪响,子弹擦着黄克武头顶飞去半空,奉天兵软软地昏倒在地。

黄克武摸了摸脑袋,脸色煞白。自己若是慢了半步,恐怕已被莫名其妙地打死在街头。堂堂帝都,首善之地,什么时候已经乱到了这地步?他怔怔呆了几秒,猛然想起还有要事在身,急忙丢开步枪,把包袱重新背紧,转身钻进漫天黄沙中。过不多时,几个影影绰绰的行人靠近,见奉天兵昏迷不醒,便一哄而上,把他衣服扒了个精光,连步枪都扛走了。

黄克武摆脱了奉天兵,一气跑过宣武门,直到了储库营胡同东头的太原会馆门口才停下来。这段距离可不近,他觉得肺里头跟浇了一勺开水似的,辣心辣肺,不得不稍微停下来,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他一抬头,看到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白净后生站在胡同口歪脖老槐树下,显然已等候多时。

“拿来了?”那后生问。

黄克武小心翼翼地把蓝包袱皮捧住,爱惜地摸了摸:“这一路上波折不少,差点没给弄坏了。”

黄克武正要解开,白净后生冲他丢了个眼色,示意噤声。黄克武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在太原会馆附近站着不少巡警,他们三三两两站在黄尘中,像是午夜坟地里的阴魂,看不清形体和相貌,却透着凛凛恶意。“慢慢走,别跑,别回头。”白净后生压低声音叮嘱了几句,然后两人并肩往胡同里头走去。

走进去十几步,黄克武这才急不可待地问道:“刘一鸣,到底出什么事了?”被叫了名字的年轻人扶扶眼镜,吐出四个字:“大难临头。”黄克武气得猛推了他肩膀一把:“我跑了半个北京城,还差点挨了一枪子儿,你就不能把话一次说完?到底是谁要对付五脉?”

刘一鸣知道这家伙性子急,叹息一声,又吐出三个字:“吴郁文。”黄克武一听这名字,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吴阎王?”

刘一鸣点点头。吴郁文是京师警察厅侦缉处长、奉系军阀在北京城里的一条恶犬,为人阴毒狠辣,动辄将人灭门破家,外号吴阎王。去年警察厅在西交民巷京师看守所绞死了二十几个共产党,据说为首的李大钊就是吴郁文亲自动的手;前年《京报》主编邵飘萍被枪决,也是吴郁文下令执行的。他手里的人命,只怕比府前街南边的乌鸦还多,老百姓一提到这名字,没有不哆嗦的。

黄克武放慢了脚步,一脸疑惑:“他抓人,咱们五脉鉴宝,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想干吗?”

刘一鸣拍拍他的肩膀:“你整天练武,偶尔也该看看报纸。国民革命军已经打到山东,张作霖在北京没几天好日子了,盛传要跑回东北去。吴郁文是张作霖的走狗,做了这么多恶事,主子一走,他也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