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城竖起一根指头:“没钟声,可有别的,你仔细想想。”刘一鸣想了一圈,突然“啊”的一声:“火车?”许一城赞道:“一鸣你脑子果然好使。正是火车。这里位于崇文门内,距离京津铁路不远。我刚才在学校查过时刻表,每晚十点半,有一趟火车从天津开到正阳门火车站,恰好路过这附近。火车轮子在铁轨上滚动,声音低沉,恰好跟这个铜磬的音律对上了。”
“敢情这铜磬不是闹女鬼,而是闹火车啊。”刘一鸣笑道。
黄克武急问:“那许太太看见的那个女鬼呢?”
“那个铜磬下窄上宽,两边略凸,烛影一照,可不就有点像旗头女子?其实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多少烦恼,无非就三个字:想多了。”许一城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药慎行。后者此时站在廊下,负手望着漆黑的夜色,一言不发。药慎行也不信怪力乱神,但他琢磨不明白许一城是怎么解决的,又不愿露怯,只好远远站开,故作深沉。
此间事情已了,许一城捧起茶碗又啜了一口,掏出素白手帕擦擦嘴角,准备起身走了。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一抬头,看到王家管事搀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直入前堂。
北京这都已经快入伏了,老头子还披着一件掐边银鼠皮袄,似乎耐不住半点风吹。他脸上老皮沟壑纵横,后脑勺还梳着一根长长的银白色辫子,整个人佝偻着背,像是一只快被晒干的虾,唯独那两只眼睛亮得很,像是海东青的鹰眼。
管事的对他十分恭敬,口称富老公。老头子进了屋,开口便道:“听说你家里有个刻着莲花的铜磬,拿给我看看。”富老公的声音有些细柔,口气却强硬得很。管事的有些为难,老头子拐杖一顿,管事的一哆嗦,赶紧说我去问主人说一声。过不多时,王老板匆匆转出来,一躬到底:“富老公,什么风把您这么晚给吹来了?”
“那个铜磬,我要看看。”富老公说。王老板担心这磬才被封印不宜轻动,可又忌惮这位老人家,就把征询的眼光投向许一城。许一城点点头,表示不妨事。王老板这才吩咐仆人去佛堂取来,自己陪着富老公说话。
许一城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个富老公从称呼到做派,都像是在宫里做过太监,职位恐怕不低。清帝逊位以后,太监们也都被赶出宫去。其中一些大太监有手段,有身家,也有人脉,转投了其他行业,照样做得风生水起。他们互通声气,彼此帮衬,在京城地面隐然也成一股势力。这些人为了表示仍旧效忠清室,都不剪辫子。这位富老公大概就是其中一位。
很快那铜磬被人取了过来。富老公还没等王老板转交,上前一步拿在手里,搭眼一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声哭,可把前堂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只猜这老头子是来夺宝,没料到居然是这么个反应。富老公怀抱铜磬,弓背不住颤抖,似乎十分伤心。王老板劝了好一阵,富老公才住了眼泪,红着眼睛怀抱铜磬问:“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王老板心想坏了,不知道这铜磬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他心里这个恨呐,为了这个铜磬,自己先是关在宅院里被人胁迫讹诈了一千五百大洋,然后又闹鬼搞得家宅不安,现在又惹出富老公来,没一件好事儿!
王老板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富老公听说里面封印着女鬼,瞪了许一城一眼,面带怒色:“简直是胡说八道!”他对王老板道:“这个作价多少,我两倍给你。”
王老板赶紧摆手说这件宝器在下无福消受,送您得了。富老公一挥手,说我不占你便宜,明天你派人去我账房里支钱。
他不容王老板再说什么,抱着铜磬径直朝门外走去。从头到尾,富老公都没往五脉这边看一眼。众人万万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结局,不由得面面相觑。
铜磬既然已经不在,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意义。眼看已经十一点多,许一城和药慎行起身告辞,带着刘一鸣和黄克武两个小家伙一起离开。
此时天色已近子时,阴云遮住星月,正是一天之中阴气最重的时候。一出王宅,胡同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王宅门口挂起一个纸灯笼,幽幽的小光只能照亮一米之内,这段时间北京城兵荒马乱,供电时有时无,夜里出行得有副好眼力才行。
从王宅到大街上就这么一条路,药慎行纵然满心不情愿,也得跟许一城一起走。刘一鸣跟在他们俩身后,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背影,不知又在琢磨什么。黄克武瞪圆了眼睛,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脚下。四人一路无话,沉默地朝前走去。很快王宅的灯笼在身后吹灭了,整条胡同如同被迎头泼下一碗黏稠的松墨,霎时彻底陷入黑暗,两侧高高低低的墙屋夹出一条状若墓道的胡同小路。偶尔有野猫飞奔而过,双目幽亮如坟冢磷火。
四人默不作声地挪动着脚步,前行了大约一百多米。黄克武突然“咦”了一声,上前一步,厉声喝道:“谁?!”
四个人里就他是个练家子,耳目都比别人灵敏。听黄克武这么一喊,其他三个人也停下脚步,警惕地四下望去。在药慎行的左侧,突然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低沉杂音,这声音连续不断,像是什么东西滚过砖石路在逐渐逼近。药慎行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朝右边躲去,恰好撞到许一城身上。许一城身形一晃,伸手扶住他肩膀,沉声道:“别怕,那是车轱辘。”
就在这时,数盏大灯笼突兀地亮了起来。药慎行这才看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胡同岔口前,前方一条出路,左边还有一条斜进去的路。在那条路的正中是一辆胶轮灰蓬大马车,那咯吱声正是胶皮轮胎压在路面的声音。
车前两匹高头枣红辕马,车厢用蓝布帘围得密不透风。马车两侧是两个膀大腰圆的保镖,手里各自提着一盏刚刚点亮的防风竹骨大黄灯笼,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的人。
第三章 东陵盗案
黄克武一步当前,横掌于胸。这时一只枯槁的手掀开蓝帘,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居然是富老公。他扫视一眼,缓缓开口道:“五脉的朋友,请留步。”那张苍老的脸在烛光照映下,显得颇有些诡异。
四个人都没做声。富老公道:“刚才在别人家里不便相谈,所以老夫特地在这里等候,希望能与两位一叙。”
他说的两位,自然是指药慎行和许一城。这个邀请来得突兀,许一城和药慎行都有些愕然。药慎行心念一转,这铜磬是吴阎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贼赃,说不定这位是正主儿。现在都快半夜了,这么诡异的邀请说什么也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