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慎行不由问道:“这种行径,是重大犯罪,怎么不报请政府解决呢?”才说出口,他自己先笑了,如今政府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管这些前朝死人骨头的事?于是又改口说道:“即使政府不管,也可以在报纸上刊载新闻,让民间团体一起呼吁保护东陵,也是一种做法——可宗室为何对此秘而不宣?”
毓方苦笑道:“我们哪敢声张啊?此事一经宣扬,等于是昭告天下东陵已经无人保护,满地金银任人取走。到时候盗墓贼蜂拥而至,东陵就彻底完蛋了。所以皇上特意叮嘱,此事调查务必低调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回他算是把事情说清楚了。宗室想抓贼,又怕招惹更多的贼来,只能暗中请行家来调查。
药慎行问:“以你们宗室在京城的底蕴,为何不自己去查,反而找外人呢?”
毓方摸了摸指头上的扳指,一脸恨铁不成钢:“大清没了,宗室的脊梁骨也断了。不肖子孙太多,为了抽大烟就敢把祖宗卖了。我如果动用宗室的力量去查,让那群小兔崽子知道东陵也能盗掘,准没好事儿!”
发完一通牢骚,毓方再度看向药慎行和许一城:“所以深夜请两位过来,也是保密起见,这事涉及列祖列宗的身后安宁,毓方不敢马虎——不知两位,意下如何呐?”
两个人都没立刻回答,陷入沉默。
毓方见两人没吭声,拍了拍巴掌,丫鬟端进来两尊玉貔貅,放在两人跟前。这两只貔貅通体绿莹莹的,质地通透,一望便知是精品。毓方道:“这两件玩意儿不算报酬,只是给两位深夜造访的赔礼。如果两位愿意接手,我们宗室绝不亏待。”
药慎行犹豫片刻:“兹事体大,不是在下所能做主。等我回禀族长,再给您答复。不过……”他拖长声调,去看许一城:“至于许兄弟什么意思,我就不敢做主了。”他这是暗示,许一城跟五脉不是一回事,得分开算。
毓方眉头一挑,没想到这两个五脉人之间还有隔阂,又看向许一城。许一城从容掸了掸衣领:“这事可不小,我也得琢磨琢磨。”
毓方本来也没指望他们马上答复,呵呵一笑,把扇子“啪”地打开扇了几扇:“自然,自然,两位仔细考虑便是——只是得尽快。我等得,那伙盗墓贼可等不得。”说完他对富老公丢了个眼色,富老公躬身道:“两位贵客,天色太晚,回城也不安全。两位不妨就在这宅院里休息一宿,明早再走。”
许一城临走前,忽然问富老公道:“丢失的陪葬品中,有宝剑之类的东西吗?”富老公不悦道:“淑慎皇贵妃笃信佛法,茹素吃斋,怎么可能会放刀兵之类的凶物在里面——不要胡说!”许一城又追问:“那么其他陵寝里,是否会有刀剑兵刃?”富老公道:“我大清以武开国,陪葬刀剑不说一千也得有几百把——嗯?你问这个做什么?”
许一城“哦”了一声,随口敷衍过去。支那风土考察团对中国剑有着奇妙的兴趣,东陵里这么多刀剑,两者之间说不定有什么关系。他在堺大辅眼前已经露了形迹,无法深入调查,如果能从东陵这起盗掘案顺藤摸瓜,说不定能独辟蹊径,窥见真相。
他揣着这些心思,和药慎行各自被带到一间客房,彼此安歇,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清晨,两人起床,用过早餐之后与毓方和富老公拜别。他们出了门口还没上马车,就听远处传来一阵发动机轰鸣声,一辆涂成黑白颜色的伦士大卡车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正好停在马车旁边。两匹辕马吓得不轻,连连尥蹶子,才被车夫安抚住。
从卡车后头噌噌跳下来五六个警察,把宅院大门给围住了。为首的警察身材不高,下巴微微突起巴尖削,眼神里却带着狠戾,如同一只悍狼。他走到毓方跟前,毫不客气地说:“你就是毓方?”毓方一拱手:“高碑店的警官我都认识,这位脸有点生?”那警察嘿嘿冷笑,根本不接他的话:“有人举报,说你这里有绑匪行凶。”
毓方一听,知道是冲他们两个来的,连忙解释道:“这是误会,两位都是我朋友,我是招待他们来谈事。”那警察哼了一声,把目光投向许一城。许一城道:“确实不是绑票。”
他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只否认绑票,可也没承认是被招待来的。警察背着手来回扫视了一圈,忽然“嗯”了一声,猛然抬头,一指那马车车厢上雕的花纹:“二龙?你是宗社党的?”
这一句话问出来,毓方、富老公和药慎行面色都是一变。
宗社党又叫君主立宪维持会,乃是清末一个团体,由不甘心失败的满清贵族子弟组成,以双龙为标志,一心恢复帝制。核心骨干良弼被同盟会炸死以后,曾经一哄而散。后来善耆在日本重新建立宗社党,想在东北起事,结果事涉暗杀张作霖,被强制解散。奉军入关以后,张作霖惦记着这个仇,把宗社党定为反动团体,把京津两地的宗室狠狠收拾过一顿。
一听那警察这么说,毓方连忙抬手指道:“长官,您看清楚,这中间还有枚珠子呢,这叫二龙戏珠,和宗社党没关系。”警察眯着眼睛又看了一遍:“我看这珠子有点新,不是后加上去的吧?”
“不会,不会。”毓方偷偷递过去一串珍珠手链,警察也不客气,抓了搁在怀里,又看向富老公。富老公怒目以对,手下两个护院做势要拔枪,不料那警察拔得更快,“唰”地抬枪对准毓方脑门,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要造反?你们真当这北京城里没王法了么?”
毓方苦笑着摇摇头:“有点心思的宗室,张勋复辟时已经被冯玉祥洗过一遍,剩下的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我们只要能守着祖宗陵寝就好,别的一无所求。”警察冷笑:“是就最好。”然后把枪收了,一招手,说走吧。
许一城、药慎行跟着那一队警察一起上了卡车,扬尘而去。富老公趁着卡车掉头之际,看见副驾位子上坐着一个少年人,相貌像是刘一鸣,立刻明白过来,这是许一城搬来的救兵啊!
“这个许一城,真是不识抬举。咱们以礼相待,他却找警察来堵门勒索!”富老公怒道。
毓方非但不怒,反而微微点头:“幸亏咱们以礼相待,不然这就是他的后手。你注意到没有?昨儿晚上谈话的时候,许一城一共就说了几句,可全问在了点儿上。这等眼光,这等手段,这个人不简单,真的不简单。”
他望着远去的卡车,又把两根指头搭在扳指上,细细摩挲,不知在想些什么。
卡车开出去几里,许一城对为首那冷脸的警察一拱手:“付贵探长,辛苦你了。”付贵眼都没抬,冷着脸,靠在车厢边上带搭不理:“你一句话,害得我们一帮兄弟忙了半宿,一直到早上才查到这里。”
许一城笑道:“赶明儿我在鸿宾楼请客,好好犒劳一下诸位。”付贵一摆手:“免了,这席我可不去吃。我告诉你,没下次了。”许一城拿出那玉貔貅,递给付贵:“这是好东西,给哥儿几个拿去喝茶吧。”付贵眼皮一翻:“你要是给我,我下次就按这个价码收费。”许一城把玉貔貅硬往他怀里一揣,笑眯眯地说:“你不说没下次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