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户教授出现在平安城的监牢里,却让这个推论变得岌岌可危。
东陵盗墓者是马福田、王绍义的匪帮,这个匪帮袭击了支那风土考察团,绑架了木户有三。这等于说,盗墓贼和日本考察团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合作关系,许一城的推论,从根子起就错了。
这样一来,许一城推断日本人觊觎东陵的证据,也只是那半张纸上的“陵”字和五个指头印,从证据上来说,太牵强了。
换句话说,这次来平安城付出的代价,很可能不会有任何收获。一想到这里,饶是以许一城的冷静,背后也渗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水来。可他很快就调整了思绪:“就算与维礼之死无关,如今也已经无法回头。救海兰珠小姐,揭发东陵盗掘,这都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黄克武看许一城的表情时阴时晴,唯恐他忧虑过重,便岔开话题,说许叔你确实认识木户教授?
许一城虚弱地点点头:“一面之缘,不过此人是个书呆子,倒没什么心机,这次来中国就是单纯想做学术——对了,木户教授还说了什么?你手里的残碑碎片是怎么回事?”
黄克武继续讲道:“我在监牢里告诉木户教授,许叔现在正在平安城谈生意,谈妥了争取把你带走。木户教授却拒绝了,说,‘我背后是大日本帝国,这些土匪不敢伤害我。不过我这里有一样东西,希望你能够拿给许君,让他转交给堺团长。’说完他转过身去,走到监牢角落,掀开烂稻草席子,拿过来一样东西。我一看,居然是一块碑石残片,上头刻着几个字,看字体像是北魏时代的。这东西已经碎成这副样子,不值钱,无论是土匪还是监牢里的人,都懒得去抢这东西。木户教授把残片递给我的时候,一脸痛惜。他说他们在这次田野考古中发现一个半挖开的北魏古墓,正在勘察,结果遭遇了这些土匪。这些人只顾着掘开墓穴翻找陪葬品,根本不注意记录开墓后的物品次序和泥土分层。本来这块石碑保存完好,结果被这些人搬起来砸开墓门,活活给敲碎了。他用尽力气,才抢回这么一块残片——这可是北魏的古碑呀,如果及时拓下碑文,说不定可以解决许多中古历史的疑问呀,怎么就给砸了呢,真是太可惜了……”
黄克武自己也是个爱惜古物的人,所以对木户教授的遭遇,感同身受。那些土匪根本什么都不懂,在他们眼里,只有金银珠宝算是好东西,其他的能砸就砸能毁就毁,多少东西就是这么没了的。
“木户教授让我把残碑收好,仔细叮嘱说这样东西,一定得送回日本才行,所以务必妥当地把它带出去,至于他,你们不用管。然后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我听不太懂的话——对了,他说那些话的表情,和许叔你谈考古的时候特别像。”
黄克武知道玩古董的人里,颇有爱物成痴的,有石疯子、扇疯子、镜疯子什么的。这位教授可真称得上是位考古疯子,只要能保住这残碑,连自己的命都不顾惜了。他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些东西啊,五脉里这样的人都不多。黄克武自幼接触古董圈子,所见所听,全是各种利益龃龉。他看到木户教授这种“痴人”,内心震动委实不小。
许一城面沉如水,陷入沉思。
“对了,他还跟我说了一些话,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我告诉木户教授,说这古碑是我们中国的,应该留在这里。木户教授却瞪着我,问我打算把它放在哪里保存。我一下子就被问住了,现在兵荒马乱,人都活不了,更别说一块古碑了。木户教授告诉我,日本有一流的博物馆,这些东西放在那里,可以得到最妥善的保存。这一点,我们中国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我是真心喜欢文物,就该给它找一个好的归宿,而不是带有国别的偏见和民族情绪。”
许一城看着他:“你觉得这些话有道理?”
黄克武有点迟疑:“我是觉得有些不妥,可又说不上来。木户教授说,文物的存续,是数千年的事业;跟这相比,国家的兴亡只是几十上百年,根本微不足道——与其争执国家的归属,不如考虑谁保管得更好,让它能延续的年头更长……”
许一城听完以后,眉头略蹙:“他是这么说的?”黄克武点头。许一城把眼神移向车厢之外,语气却郑重起来:“你听说昭陵六骏的故事吗?”
黄克武一愣:“唐太宗的昭陵?”
“唐太宗生前有六匹坐骑,分别叫作拳毛騧、什伐赤、白蹄乌、特勒骠、青骓、飒露紫。他希望死后也有这些骏马陪伴左右,就让阎立本作画、阎立德雕刻,在昭陵里摆了六块浮雕。这都是无上珍品。可在民国七年,有个叫卢芹斋的古董商人把拳毛騧和飒露紫全都撬下来,以十五万美元的天价卖给美国人。为了方便运输,他们居然把这些浮雕打碎,装上轮船卖去了美国。”
黄克武听到这里,不由得“啊”了一声。浮雕贵在完整,他们居然只为了运输方便就毁掉了,这手段实在是恶劣。
“另外四匹在民国十一年也被卢芹斋所盗,幸亏在运出西安的时候被截获,总算是保留下来。”许一城道,“所以克武你看,文物之爱没有国别之限,但考古学家却是有祖国的。美国人肯花这么大价钱来买唐代的浮雕,确实是热爱我中华文化,可你看看六骏的遭遇。若是怀了图利之心,无论卖到什么国家,都是一场灾难。日人对我中华文化之热忱,冠绝全球,爱之深,因此才贪之切。爱物成痴,以致害人性命之事,五脉也不少见,何况日本?你可要留点神。”
黄克武脸一红,讪讪应和。许一城重新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这一夜总算是老天爷长了眼,马车一路狂奔,居然一次都没被沟坎绊倒。马车跑到北京城西直门外时,恰好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不过跑到这里,马车的速度不得不降下来了,付贵从车厢探出头去,发现这一大早的,通往城外的路上居然乱哄哄的好多行人。有扛着大小包裹的老百姓,有头缠绷带的兵丁,有拎着藤木箱子的小商人,还有不少戴着眼镜和礼帽的政府文员。这些人都好似逃荒一样,从西直门的城门里涌出来,朝城外散去。黑暗中哭喊争吵声四起,时不时还有冷枪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