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3掠宝清单

作者:马伯庸

刘一鸣接过卷轴展开一看,突然抬头:“许叔,这字我能模仿,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黄克武在旁边一捅他,急道:“大刘,你干吗?这是要挟许叔吗?”刘一鸣淡淡道:“放心好了,这不是要挟。就算许叔拒绝,我也一样会把手令写得漂漂亮亮,绝不含糊。”

刘一鸣这是以退为进,不过手法略显稚嫩。许一城道:“你说吧。”

“东陵之事如果顺利了结,很快就是沈老爷子八十寿诞,我希望您能到场。”

沈默会在自己寿宴宣布五脉接班人的名字,刘一鸣让许一城出席,自然就是希望他去争一争。出乎意料的是,许一城答应得非常干脆:“好,我答应你,我会出席。”

许一城的意思是,我只答应出席宴会,可没答应去争位子。刘一鸣想的是,只要你在宴会里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姿态,就是一个胜利。于是这两边终于达成了一个微妙妥协,刘一鸣长长舒一口气,似乎卸下了一件大事:“帮我准备笔墨吧。”

他重新把卷轴展开,仔细观察。许一城把毓方备的上好纸、笔、墨都铺好了,忽然听到门板一响,回头一看,发现药来推门闪身出去了。许一城把墨柱递给黄克武:“你来帮一鸣磨墨。”然后也走了出去。

药来正蹲在小院柴房门口,一声不吭,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一城走过去:“怎么了?觉得难受?”药来半抬起脑袋,收起以往嬉皮笑脸的油滑:“您和刘哥当着我的面商量怎么在寿宴上给我爹难堪,我没法儿听啊,只能躲出来了。”他又补充道,“我爹是做得不对,可他毕竟是我爹呀。我知道平时没少给他找事儿,也没少挨打,不过让我听着你们说这个,我真不知道该……”

许一城蹲到他旁边,双眼望天:“你知道我为何当年离开五脉么?”

“呃?为啥?”药来年纪比较小,许一城离开是他出生前的事。何况他是药慎行的儿子,别人也不会告诉他。

“我是被我爹硬生生打出去的。”许一城仰起头看向天空,阳光很强烈,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像是对过去有着无限感慨。

“你爹也打你啊?”

“嘿嘿,你如果见过他打我的样子,就知道你爹绝对是手下留情了。这么粗的藤条,他打断过三根。”

许一城用手指比划了一个长度,让药来脸色都变了。挨打这个行当,药来可是宗师级的人物,他知道这种藤条有多结实,能打断三根,不知得用多大力气。

“我爹属于那种极端的老古板,信奉的是严师出高徒、棍棒出孝子。外头人都夸他是个端方君子,可当他儿子可就惨了。从小我就没少挨打,往往有一点稍微做得不妥当,就会一顿棍棒砸下来。你们小时候做宝题是当游戏对吧?对我来说,那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老人家对掌眼鉴宝的规矩非常固执,容不得半点离经叛道。一旦做错,那就得在床上躺上三天。”

药来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该说啥才好。

许一城叹了口气:“那次有人拿来一个正德鲜红百鱼暗花盘,想请五脉鉴别一下。我记得那个盘子很漂亮,胎质细腻,盘壁上画着鲭、白、鲤、鳜四尾游鱼,这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取其谐音,清白廉洁。”药来脱口而出。

“不错。我爹有意想考较一下我们两个年轻人,就让我和你爹药慎行一起掌眼。这件盘子的鉴定难度不大,我们俩都判断这是一件赝品。可问题就出在掌眼的手段上。你爹是老一套做法,看釉色,看胎质,看开片,看绘工。我那时候对西方的科技很有兴趣,恰好刚读到一篇新闻报道,说英国发明了一种谢利韦氏瓷器鉴定法,用高倍显微镜观察瓷器表面的老化痕迹,宋代汝瓷能看出半环形腐蚀线,元代钧瓷能看出腐蚀小坑聚成斑点状,不同年代的老化痕迹会有微妙不同。我就跑到孝顺胡同的同仁西医院,借洋人的显微镜来看这个瓷盘。虽说那个显微镜倍数不算高,我手里也没有每种瓷器在不同年代的具体腐蚀特征,但我想了个办法,拿了一个真的正德盘,跟这个在显微镜下做对比,如果不一样,那肯定有问题。”

“这办法真不错。”药来啧啧称赞。

“我也这么觉得,兴高采烈地跟家里人说,希望能从英国买几个显微镜回来。没想到我爹大怒,说我这是投机取巧,不去勤练眼力,不去揣摩器物中的道理,指望一个破玻璃片儿就妄断真伪?我怎么跟他解释科学原理,他就是不听,还骂我糊弄别人,品行有亏,五脉的名声都被糟践了。我年轻气盛,气不过就跟他吵,他就拿藤条打,我不躲,也不服软。当时五脉的人都过来劝,有的拉住我爹说别打出人命,有的劝我赶紧认个错。可我们爷儿俩都是倔脾气,谁都不肯后退一步。最后我在床上躺了足足有半个多月才恢复过来,然后听说我爹跑到同仁西医院那儿,差点把人家化验室给砸了。我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我爹更干脆,登报宣布断绝父子关系,从此再没搭理过我。一直到他前几年去世,我回去看他最后一面,他都不让我进门,一直到咽气都头冲门口,双目圆睁,生怕家人把我放进来。”

药来听了,久久不能说话。这对父子,可真是一对驴脾气。

他知道五脉对于现代科技,一直颇有抵触,更信赖自己的眼光和经验。用沈默的话说,器物只是术,归根到底还得磨砺自个儿的道,才能有出息。药来一直以为这是沈老爷子的信条,现在才知道根子居然在许一城他爹这里。

许一城把脑袋靠在柴房门板上,感慨道:“虽然我对我父亲已经没什么恨意,但对离开五脉的那个决定,至今都不后悔。”说到这里,他突然又露出一丝微笑,“何况我也不是没有收获。”

“哎?”

“我离开五脉以后,去了同仁医院,给人家化验室打工,赔偿我爹闹事的损失,顺便学习。在那儿我认识了我太太,她当时恰好在那儿做实习护士。”

药来瞪大了眼睛,他原先还在揣测两人到底怎么认识的,原来和五脉还有这么一层渊源。

许一城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儿:“所以说,你根本不必如此纠结。人活在世上,总得坚持点特别蠢但你自己认为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