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4大结局

作者:马伯庸

  青归青,但木器一直是个获利颇丰的行业。古玩讲究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贵出贵进。木器却是薄利多销,每一件价不高,但买的人多。原因很简单,别的古玩那是拿来玩赏的,木器——尤其是家具——那是拿来用的。商业化放开之后,单是仿古家具这一项,销量就不可低估。

  沈云琛兴致很高,跟我絮絮叨叨地说起木器行当里的这些事,又讲起最近准备搞一个仿古家具展销的全国巡展计划。我一边微笑一边听着,偶尔还点点头。沈云琛说了半天,意识到光她自己说了,于是侧过身子来,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想了想,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于是拿起一根汤匙,敲了敲茶杯。铛铛响过几下,席上的人都不说话了,全都盯着我。

  “有件事得跟大家商量一下,今天我去见了老朝奉。”

  我话一出口,整个席间都沉默下来。在五脉里,老朝奉是个禁忌之词,我忽然提起这个名字,大家都屏息凝气。就连刘局和沈云琛都搁下筷子,带着不同的表情看过来。

  我把今天跟老朝奉见面的前因后果约略一说——当然,药不是的事儿我没提,只说找到了那间老宅子后,却扑了一个空。

  我环顾四周,开口说道:“老朝奉是什么人,我想不必多说,诸位心里都清楚得很。这次我没有捉到老朝奉,可也不能放任他继续害人。希望诸位群策群力,跟我一起把这只制贩假赝文物的黑手彻底斩断,履行五脉的责任。”

  在座的人都纷纷点头,举杯表示支持。老朝奉是五脉的天然敌人,对付他是理所当然的事。

  “老朝奉让你去那儿见他,但却没出现?”刘局皱着眉头,插嘴问道。

  “是的。”

  “发现什么没有?”沈云琛追问。

  “有,我在那里发现了这个,我猜是老朝奉遗落的。”我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轻轻搁到桌上的玻璃转盘,席上立刻响起不少人的低声惊呼。

  席间沉默了一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风向开始发生了微妙而有趣的转变。

  “五脉刚刚渡过危机,个人认为,现在不宜轻举妄动。”

  “抓老朝奉是应该的,不过之前许愿你小子异想天开,把家里折腾得鸡犬不宁,这次得想清楚才成,别又中了别人的圈套。”

  “咱们就是个民间协会,线索给有关部门,让他们去抓就好嘛。”

  “自古以来,赝品就没断绝过。拿下一个老朝奉,就能保证再没赝品了?天真!”

  不少刚才还点头称许的人,现在态度都暧昧起来,还有人大泼冷水,居然一个明确支持的都没了。就连沈云琛都拍拍我的肩膀:“小许,此事牵系太广,咱们还得从长计议。”

  听着这些话,我的表情还在笑,却越来越冷。

  我搁在桌子上的那件东西,是一件清代的断口豆青丹药瓷瓶。丹药瓶不大,高八厘米,表面沉釉无纹,很小的一件东西。

  这其实是一件大开门的赝品,釉色虚浮,断口白碴,稍微有点文物常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但这件东西,同时也是一个试探。药瓷瓶很少有假的,不经济,单独造假不值当。当这个都出现赝品时,意味着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制假势力,他们已经达到一定规模,连这种小物件都能产生利润。

  其实这小药瓶是我来之前随手拿的,跟老朝奉没关系。我就是想试探一下,看看五脉中人的真实态度。果不其然,这些家伙一看到这个小瓷药瓶,有的是被瓷瓶背后展现的造假实力吓着了,有的则是自己心里有鬼,不清不白,从这瓷瓶里看出了被牵连的可能性。

  俗话说,鉴古易,鉴人难。如今看来,人心也不是那么难鉴,一个小小的瓷瓶,就把各种心思都给映照出来了。

  他们反对我,有一千个理由,但我知道真正心意到底为何:现在商业化在即,大家都一心火热忙着赚钱,追查老朝奉这种事吃力不讨好,何必去触那霉头。

  难怪药不是没打算借助五脉的力量,他出身于五脉之中,太知道这些人的秉性如何。

  我原本还有侥幸,但现在彻底明白了。

  我默默地把药瓶收起来,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朝外面走去。席上的众人交头接耳,却都安坐不动,只有沈云琛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抓住我的手臂挽留:“这孩子,怎么是个驴脾气,这不大家商量着来嘛。”

  我低头对她笑道:“五脉的道,总得有那么一两个人去坚持。大家都忙,就我比较闲,那就我去吧。”沈云琛见拗不过,说你好歹等刘一鸣老爷子回来,再定主意不迟。我却摇摇头:“若我猜得不错,老朝奉年纪也已近古稀,若是他在我逮住他之前死掉,一世都不安稳——岁月不等人啊。”

  沈云琛见我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终于皱着眉头把手松开了。我拿起酒杯,向刘局方向一饮而尽,辛辣的茅台从嗓子眼滚成一条火线入胃。刘局坐在原地,眉头微皱,只得略抬杯子,算是回应了我的举动。

  他是官场中人,毕竟要以平衡稳定为主,不可能太意气用事。

  我搁下酒杯,离开房间,心里既有解脱后的轻快,又有沉甸甸的愤懑堆积。别人如何,我没资格评说,但我一定要查出老朝奉的真相。

  当我走到饭店门口时,看到一个身影侧靠着廊柱,在昏黄的灯光下不显山不露水,仿佛要融入灰暗中。他的手里夹着一截点燃的香烟,烟气袅袅升起。

  “方震?”我颇为意外,后来转念一想,刘局在这里,他自然也会跟来。不料方震却对我说:“我不是在等刘局,我是在等你。”

  “呃……你也要阻止我?”我警惕地望着他。这家伙是我出生入死的伙伴,但他同时也是个警察,命令下来,六亲不认。

  “不,我是来送你一程。”

  方震还是那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气。他把烟头丢在地上,踩了踩,然后走下台阶。台阶下正停着一辆银灰色的桑塔纳,挂的武警牌子。我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撇嘴,低头坐进副驾的位置。

  我倒要看看,他要怎么送我一程。

  方震发动引擎,车子徐徐开动起来,很快远离了饭店。我摇下车窗,探出头去,长长呼出一口气。离开那里之后,我才觉得呼吸通畅起来。刚才在饭店里,看着那些人的眼神,真有种喘不过气的憋闷,跟肺里塞满了塑料袋似的。

  车子飞速前行,我看着街道向两侧退去,忽然觉得不对劲。

  “喂,我说,这不是回四悔斋的路。”

  “我知道,反正你又不想回那里。”方震双目平视前方,方向盘握得很牢。

  “你知道我想要去哪?”

  “华润饭店。”方震回答。

  华润饭店在北京东边,是栋圆筒状大楼,有三十多层,上头有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餐厅,颇为有名,很多归国华侨都喜欢住那里。我久闻其名,不过一次都没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