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我,戴着一副厚底近视眼镜,头上故意剃成地中海式秃顶,用一顶褐色画家扁帽盖住,嘴边还拿炭笔画了几撇胡子。哪怕是熟人,不近距离看也认不出我是许愿。
这样一来,除非老朝奉有能力动用省级公安的刑侦力量,否则不可能锁定我的行踪。
我本来觉得用不着如此谨慎,只要随便找个地方一换车,应该就没人知道了。药不是却坚持说一切都必须谨慎为上,结果这一连串行动,搞得我跟国外小说中的间谍似的。
而在这期间,药不是也去做了一些准备。我们两个分别走不同的路线,而约定碰头的地方,正是潞王炉的出土地点——河南省卫辉市。
河南这个地方,历史底蕴实在是太厚了。随便一个县市,都会牵扯到如雷贯耳的历史名人;随便一个乡镇,一追溯过往都是几千年。卫辉位于豫北,打从商周就有这地方,乃是姜子牙和比干的故里,当时叫作牧野——没错,就是周武王和商纣王大决战的那个牧野。您想这地方得多古吧。
除了这些名人,这地方还曾经出过一起特别有名的盗墓案,成就了文化领域一个著名事件。在西晋年间,这里叫作汲县。一个叫汲不准的盗墓贼,盗掘了一座春秋时期的古墓,挖出好几车竹简。西晋朝廷组织知名学者把竹简进行整理,发现里面记载了许多先秦典籍,还记录了一段隐秘的周代历史,讲述周穆王驾八骏西游昆仑山,与西王母把酒言欢的经历。后来这些竹简结成了《竹书纪年》,成为研究先秦史的重要材料。
我们许家是金石专业,接触的多是三代器物,所以对这段历史很熟稔。一想到即将抵达的卫辉,是《竹书纪年》的发源地,我就有种慢慢步入历史的兴奋感。
火车进站停稳,我发现眼前是一栋颇有欧洲风格的候车室,正中顶端凸起一个三角形的翘檐钟塔。晚清到民国时期,这里是豫北最繁忙的铁路枢纽,这么算下来的话,这个候车室估计也快百年历史了。虽然明显翻修过几次,可那一股子历经百年的故旧味道,玩古董的人一嗅就能嗅得出来。
走出候车室,我看到一个戴墨镜的小年轻倚在出站口的栏杆边,举着一张打印纸,上头印着“接北京汪怀虚老师”。
汪怀虚是我的化名,我现在伪装的身份,是北京来的历史系讲师。
我走过去说我是汪怀虚,小年轻的打量了一番,说您跟我来吧。他开的是辆绿色老嘎斯,年头不小,一开就抖。我一低头上了后座。小年轻的回头道:“您要没别的安排,咱们就直接去宾馆吧,康主任等着呢。”我说“好”,然后问他李约瑟先生到了没,小年轻说他们正一起谈事呢。
卫辉市不算大,才撤县立市没几年,就是个普通中国北方小城市的布局。街面上以自行车和牲畜车居多,两边小摊小贩不少,车铃声和马鸣声此起彼伏,还夹杂着当地骂人的土话。虽然场面有些混乱,但洋溢着一股粗砺的活力。
我们去的地方叫新乡宾馆,新落成的,一靠近就能闻到刺鼻的装修味道。停车的时候,旁边是一辆国内还不多见的奔驰FC轿车。这是一汽引进奔驰技术组装的礼宾车,全国一共只有九百辆,用作政府部门接待。
年轻人羡慕地啧了啧嘴:“看看人家这做派,直接把礼宾车开过来了,太帅了。”我也大为惊叹,这药不是的手笔,还真是不得了。
一进大厅,我就看到药不是在和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干部聊天,干部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药不是一身西装革履,比我在北京看到时还要趁头,俨然一副国际精英范儿。他看到我来了,立刻和干部走了过来,指着他道:“介绍一下,这是卫辉市招商办的康主任。这是北京大学的汪怀虚。”
“汪教授你好,你好。”康主任热情地握住我的手,拼命摇晃。我不动声色地纠正:“我不是教授,是讲师。”康主任也不尴尬,反而更加热情:“哎呀,反正都是学问人,没区别。欢迎老师来卫辉呀。咱们这地方,可是有深厚的历史底蕴,一会儿得跟你和李约瑟先生好好说道说道。”
我“扑哧”一声,差点没憋住乐。药不是这家伙看着不苟言笑,起个假名可真是够欠的。李约瑟这名字,稍微懂历史的人都知道,那可是英国著名的汉学家啊,就这么被他拿来当名字了。
康主任这么热情是有原因的。药不是这次来卫辉,打的旗号是归国华侨投资考察。不仅开着礼宾奔驰前来,还送了相关领导一人一块手表,出手阔绰,对当地官员产生了极大震撼。因此当地政府非常重视,都指望这金主能投个大项目落地。
不过康主任对我和药不是的态度,有着微妙的差异。投资考察为何要叫个历史讲师来作陪?药不是没有解释,只说是个朋友,所以当地官员大概以为,我只是借熟人面子来蹭吃蹭喝。
我和药不是对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就是要他们这样误解才好,这对接下来的计划至关重要。
中午招商办在当地名店德胜楼设宴款待,吃完饭之后,康主任主动提出来,说带两位在卫辉附近逛逛。我和药不是自然说好。
卫辉市附近值得逛的古迹还真不少,市中心有南马市街、北马市街,在明代是卖马的集市,虽然现在早没了痕迹,但明朝崇祯皇帝亲自立的关岔牌还在。再往远处去,什么姜子牙故里、比干庙、徐世昌家祠、香泉寺什么的,都离卫辉不远。我们花了一天时间走马观花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卫辉古城的东北角。
这里有一个国家重点保护文物——望京楼,号称是中国最大的石构无梁殿建筑。我们走近一看,这是个碉堡一样的建筑,楼高有三十多米,坐北朝南,是个长方形的砖石建筑,石料外青内白,很是考究。本来二层还有五间歇山大殿,可惜现在只剩殿柱石础。
在望京楼的顶层,还立着一座四柱三楼的石坊,名曰“诚意坊”。如意抱鼓石和须弥座都还在,雕花依稀可见,十分精致。只是如今杂草丛生,昔日辉煌只余石迹空存,一时顿生苍凉之感。
药不是站在楼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向远处望去。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卫辉故城,附近地形尽收眼底。
康主任不愧是招商办的,他见客人远眺不语,立刻见机凑过去解说道:“卫辉这个地方,地理位置可是相当优越。当年万历皇帝给咱们这儿批了八个字:‘南通十省,北拱神京’。您站在这儿,能一目了然,往南往北都是一马平川,贯穿太行、黄河的枢纽所在,从投资环境考虑,可是块风水宝地。”
“那边,是凤凰山吗?”药不是忽然问,伸出手臂指向西边。
康主任愣了一下,随即惊喜:“想不到李先生你对卫辉这么了解。没错,那儿就是凤凰山。”
“李约瑟”说:“我曾经听过凤凰山下有个潞王陵,可是真的?”
康主任连连点头:“真的,现在还在呢。明代潞王朱翊镠的坟,陵园可大了,搁到十三陵都得往前排。对了,咱们脚下踩着的这个望京楼,就是潞王给他母亲建的——您在美国生活,还知道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