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4大结局

作者:马伯庸

  “他仍旧在试探。”药不是竖起一根指头。

  老徐的警惕心果然不小,没有轻易把我带去村里,反而故意流出一些金炉,让不知情的第三方送到我这来鉴定。一是看我是否有能力看破造假之术;二是看我是否有诚意收这东西;第三,也是想探探我的底——假如我和药不是就此匆匆离去,说明我们真正感兴趣的点根本不在炉上,而在人,不是警方钓鱼就是同行寻仇。

  没想到,这家伙试探的手段真如羚羊挂角,了无痕迹。古董江湖里的门道真是太多了,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什么都不做,里面都隐藏着重重深意。我自谓混得有点经验,可若没有药不是提醒,几乎就栽在卫辉了。

  药不是道:“你也不用急,应对试探的办法很简单,按兵不动,镇之以静。”

  我搓搓手掌,恨恨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想试探咱们,不回敬一下,只怕他会更加嚣张。”

  “注意分寸。”药不是只是叮嘱了一句,没往深里头问,径直回到会议室去继续开会了。

  接下来,我们依然待在卫辉。再有献宝人找过来,我会特意点出金炉的破绽所在,劝他们回去,还会装作不经意地加上一句嘲讽:“这玩意儿做得太假,只能蒙骗你们这些外行人。”

  这些人既然是从老徐那儿买的,肯定是信任他们造假的能力。现在被我甩出这么一句挑事儿的话,这些人回去以后,肯定会找老徐闹,闹成闹不成我不关心,总之会让老徐头疼一回,顺便也把我的讯息传达到了:你的潞王炉有破绽,赶紧改,否则这笔生意没法做。

  就这样,我和老徐隔着这些个无辜的献宝人,各自隔空出了一招。一想到老徐被那些贪小便宜的老乡围攻,我心里就觉得舒服。

  没过多久,老徐果然再度上门了,说前两天生病了,没顾上过来。我说不妨不妨,现在看也来得及。我们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提试探的事,彼此心照不宣。这次他没骑自行车,而是开了个拖拉机,显示出了十足诚意。我也不矫情,纵身跳上拖拉机后厢,坐进一堆萝卜和农具之间。老徐突突突地驶离宾馆,朝市外开去。

  卫辉市不大,我们不一会儿工夫就出了城区,朝着西边凤凰山而去。大约开了四十多分钟,我们抵达了凤凰村下的一个小村子,叫作丫鬟坟村。

  据老徐说,这个怪名字是来源于潞王陵。潞王陵头枕凤凰山,脚踩老龙潭,是个风水宝地,里面除了安葬潞王夫妻之外,在附近还有个赵次妃的墓,俗称娘娘坟,娘娘坟周围有一圈小坟包,传说里面埋的是陪葬丫鬟,附近村子因此而得名。

  进了村子之后,老徐给我带到了村东头的一个轩敞大院。院里三间平顶大房,房顶堆垛着各种木料建材,院里左边是菜地,右边是鸡窝,中间一条水泥过道伸向正屋前,非常普通的一个农家院。

  老徐打开右侧一间房的门,说都在里头,你自己去看吧。

  我迈步进去,屋里搁着那辆破自行车,地上摆放着一百多个潞王炉,横摆竖放,漫不经心。我俯身捡起来一件,看看底款,果然已经改过来了,而且全无破绽。工艺还是工作效率,都非常惊人。我心中愈发确定,这个制假团伙,和老朝奉绝对脱不开干系。

  我翻检了一通,起身问:“什么价?”

  能开始问价,说明我是真有诚意想买,可以开始商谈交易细节了。到了这个阶段,大家不必再演,可以敞开说话了。

  老徐眼皮一翻,敛起无知狡黠的老农形象,换了一副江湖人的口吻:“半方一个,吹叶子。”

  一方为一万,这一百多个,就是五十多万,那可是一笔巨款。吹叶子是说现金交易,不接受物品置换或转账。

  我似笑非笑:“最近几天去献宝的,人家可都是几百块一个往外卖呢。”其实我不是在砸价——又不是我出钱——而是在委婉地问我能得多少。

  “鉴定费三成。”老徐不动声色。

  一件潞王炉我能抽三成,算下来十几万块,对一个鉴定师来说,干这一票够几年营生了。我飞快地心算了一下,这炉子的成本,撑死也就三百块,再把给我的分成去掉,老徐赚到的利润仍旧高得惊人。难怪人家说,贩假古董比卖真家伙还挣钱。

  这样最好,巨利当头,不怕老徐不上钩。

  我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开口道:“我想看看那个坑。”老徐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我是要看看那造假工坊的所在。

  “鸡蛋都在这儿,想吃就炒一个,何必去找母鸡呢。”

  “不是我想看你们的隐私,而是这成色还有点问题。”我随手拿起一个潞王炉,指着那炉边的光泽说,“你们这是按宣德炉仿的对吧?宣德炉用的是顶级暹罗红铜,但藩王可弄不到这些料。你们从根儿上就搞错了。我看这香炉的色泽,应该是用牌号H90铜合金铸的吧?使劲使过了。”

  还没等老徐答话,我又拿起另外一尊:“你再看这个,足底的磨蚀处太刻意,边缘直露,没有过渡。这应该是机器磨的。正经应该先用锉手工磨一下,再上抛光剂处理,再磨一次,反复三四次,才能有自然磨损的效果。”

  这两个问题极为专业,又是技术细节。我一经抛出,老徐顿时愣住了,随即把脸一沉:“可你不是都开价了么?”

  “李约瑟先生把东西拿回美国,也是要接受权威机构检验的。若是炉子本身问题太多,我也会惹麻烦。”我平静地回答,随即又补充道,“我不是要反悔,而是要提出更合理的修改建议,弥补破绽。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得先搞清楚工艺流程。”

  “做都做出来了,怎么改?总不能让我们重做吧!”老徐开始变得心浮气躁。

  “不必回炉重铸,我有一个可以快速解决的方案。但我要亲眼看了你们的工坊,才知道以你们的技术和设备,能改到什么地步。”我终于抛出了关键的一击。

  这老徐在组织里相当于一个销售,江湖门道懂不少,但技术肯定不行。我提出的那两个专业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这无形中树立起了我的技术权威形象,让他连争辩都不敢。

  可是,这笔生意太大了,他没有别的选择。可以说,他报出价的那一刻,就被我们死死钩住,再也无法挣脱了。

  老徐不甘心地问道:“那地方太远,主要是怕你劳累。那两处破绽的弥补办法,电话里能给别人说清楚吗?”

  我冷笑道:“门口那张年画,你能光用嘴讲给别人,画出一模一样的吗?”

  老徐站在原地琢磨了半天,抛下一句“你等等”,转身离去。他应该是去联系工坊的人,验证我是不是故意在诈唬他。

  我也不着急,在屋里安静地等着。其实我对这些技术只是略知一二,可架不住我会装。这两个问题,是从那份美国调查报告里摘出来的技术说明。美国人这点不服不行,他们在调查报告后面,附了厚厚的技术鉴定,从热释光到金相鉴定一应俱全,所以内行人一听,就会知道这两个问题提得有水平。老徐去打电话问,只会让他拒绝的余地更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