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田这下子可棘手了,尹家有严规,这门绝活绝不可外传。他便劝女儿重新考虑一下。
不料尹丹此时已然珠胎暗结,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再拖下去,再没脸出阁。尹田闻此消息,有如晴天霹雳。他走投无路,只好把药慎行叫到床边,说他决定让尹丹嫁入药家,也愿意把“飞桥登仙”传给药慎行——可有一样,他逼药慎行起誓,不得私传给药家之人,只能他一个人知道。等到尹丹生了第二个儿子,要改姓尹,并继承这门手艺。
药慎行自然答应,尹丹很快嫁入药家。尹田最后一次演练了“飞桥登仙”,药慎行悟性甚高,很快便学会了。传授完毕,尹田便溘然去世。在临终前,他反复叮嘱药慎行:“‘飞桥登仙’不可超过大衍之数,否则必遭天妒。”
婚后不久,尹丹生下长子,起名为药来。可惜她生产时伤了元气,还没来得及生出第二个孩子,便去世了。药慎行对尹丹用情至深,此后再未续弦。至于“飞桥登仙”这门手艺,药慎行也一直恪守誓言,从未传授给任何药家子弟。
按照他的想法,打算当上五脉族长之后,从药家分支里选一人过继尹家,再传授“飞桥登仙”的绝技,完成尹田的遗命。
不料在民国十七年,风云突变。五脉卷入了孙殿英盗东陵大案之中,药慎行因为替谭温江销赃,被官府抓住入狱,判刑十年。族长之位,落入一个叫许一城的人之手。
两年之后,因为政局变动,药慎行所在监狱发生了劫狱事件,犯人大多外逃。许一城闻讯派人寻找药慎行,却不知所踪。
其实药慎行并未身死。他对自己所作所为深怀愧疚,不愿再连累五脉,正好趁这个机会隐姓埋名,改称尹姓,一路向南流浪,并最终定居到了绍兴。在绍兴当地,他收养了一个孩子,改姓尹,名念旧,拜了尹田牌位,算是过继。然后他教会尹念旧焗瓷之术和“飞桥登仙”,算是完成了尹田遗愿。
药慎行在绍兴隐居了一年,忽然一日告诉尹念旧,他有要事北上,叮嘱这孩子看好铺子。
数月之后,从北边来了一个人,给尹念旧捎来一封信和一卷海底针。信是药慎行写的,说自己可能没机会回绍兴,叮嘱尹念旧改行做了银匠,万勿在人前显露“飞桥登仙”的手法,但传承却不可断。海底针也要保管好。
那海底针,便是那件插满了小工具的牛皮卷。但药慎行在北边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特意把此物捎回来,却没有解释。
尹念旧对着北方大哭一场,从此遵照药慎行的指示,不提焗匠之事,改做了银匠。因此街坊邻居都不知道这家人原本擅焗瓷,都以为是银活世家。至于“飞桥登仙”这门手艺,尹念旧悉心教给了自己儿子尹鸿,只是不许他外传。
后来连年战乱,尹念旧夫妇不幸被炸弹炸死。尹鸿被吓得不轻,从此有了心理隐疾。从那之后,他变得畏缩胆怯,不爱与人接触,脾气又暴躁,只缩在自家铺子里做银匠活。不过尹鸿一直牢牢记住父亲的嘱托,焗瓷的手艺从来没搁下来过,几十年来没事就演练,甚至到了近乎强迫症的地步。
讽刺的是,正因为这个乖僻的性子,不知不觉他的手艺已超过了尹念旧和药慎行,几乎可以和尹田比肩,只是从未在人前显露过。
今日尹鸿被我和兰稽斋老板联手逼迫,固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其实他内心深处也希望能有机会在人前施展一回,不然苦练一辈子,岂不成了屠龙之技。
“就是这样了。”尹银匠头也不回地说道,声音有些疲惫。
我坐在后排,心情实在是复杂到难以描述。听完他的叙述,我才知道,原来他与五脉之间居然还有这样的渊源。曾经在这里隐居的,居然是药家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物。
这位药慎行,真是一位重情义守言诺的君子。为了赎罪,甘愿舍弃五脉。为了一个誓言,甘心隐居至此。
“可是他为何特意选择绍兴定居?”我问。
“因为尹丹一直想去沈园看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他南下之时带着尹丹骨灰,就埋在沈园一处角落里。据我父亲说,他经常过去探视,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北上。”
我感慨不已,忽然心中一动,心算了一下,发现他北上的时日,与我爷爷许一城的玉佛头案时间居然差不多。
难道两者之间,还有什么关联?
“他北上去做什么,有跟你们说过吗?”
尹鸿摇摇头:“我父亲他一直念叨,说有心为老人尽孝,却连埋骨的地方都不知道。他恪于药慎行的交代,不敢北上寻人,一直就在绍兴待着。”说到这里,尹鸿抬起头来,望着穹顶喃喃道,“我总感觉,我们不是隐居在此,而是在守护着什么东西。”
药慎行捎回绍兴的,只有那一卷海底针。可我刚才也看到了,那就是一件古董工具箱,牛皮上插着那么十来件精致小工具。若是暗藏什么玄机,恐怕早就被尹鸿发觉了吧?再者说,既然要他们守护,又不提那东西是什么,有什么用,怎么守?
不过现在想什么也晚了,那卷海底针,恐怕已经落入柳成绦的手里了吧。
这时尹鸿道:“你刚才说……你是许家的人?”
“不错,许一城是我爷爷。”我不自觉地挺直了胸膛。
尹银匠“哦”了一声,说我父亲提过这个名字,药爷爷对他可是赞赏有加,说比自己更有资格统领五脉,那套海底针,据说原本就是属于他的。
我倒没想到,这卷工具居然是我爷爷的遗物。可转念一想,我突然眉头皱了起来:“药慎行和许一城,可是平辈相称?”
“应该是吧,许一城比药慎行要小几岁。”
这就太奇怪了。如果尹鸿说的没错,那么尹念旧和黄克武、刘一鸣、药来、沈云琛四人同辈,而我父亲许和平,也是这一辈才对。以此类推,药不然、烟烟他们,岂不是我的侄子侄女吗?
之前烟烟给我讲许一城的故事时,我就隐隐觉得不妥,现在从尹鸿这得到确证,更是一脑门子糨糊。
这事若是真的,麻烦可就大了——我可是跟我侄女谈恋爱呢!
尹鸿可不知道我脑子里的纷乱思绪。他叹了口气,重新恢复到祷告的姿势,闭上眼:“我能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这时我才想起来,正事还没办呢。我晃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暂时甩开,从怀里拿出那一片“三顾茅庐”的瓷片,递给他。
“你帮我看看,这枚碎片有什么说法没有。”我的语气很强硬,不容推辞。
尹鸿知道这事若不遂了我心意,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只得转过身来,把瓷片接过去,细细看了起来。
“这是明青花吧?是个人物罐?”他一边看一边判断,基本上都猜对了。一接触到自己的专业,尹鸿的说话神气就完全不一样了。
焗瓷之人,对瓷器有着相当深刻的理解,有时候甚至还在瓷家之上。瓷器玩家,往往关注的是器形、釉色、历史传承等方面,侧重于美学鉴赏和分类,而在焗瓷匠眼中,这是一件有毛病的器物,釉滴如何堆积,纹路如何开片,看的是物性,研究的是成分——这就有点像是选美评委和医生之间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