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番外)

作者:公子欢喜



    「放肆!」身後的终南道子们纷纷拔剑出鞘,高声呵斥,「休得对掌教无礼!」

    天机子笑得更猖狂,捂著心口咳嗽不断,下巴上不一刻便沾满血渍:「掌教?他是掌教?那金云子又是什麽?金云子在哪儿?去把他找来!」

    随著沙哑的笑声,黑血自他的双眼、鼻孔甚至耳朵中喷涌而出。乌黑色的血流仿佛蚯蚓,蜿蜒在那张紫黑色的脸上。一声声的咳嗽声中,黑布裹缠下的干瘦身躯不停颤动,摇摇欲坠。

    禁术之说,不仅是由於其威力巨大,对旁人危害甚深。同时也是因为修习此术有太大风险,会对修行者自身造成伤害。轻则经脉受损,手脚俱废。重则走火入魔,迷失神智。

    他这半人半鬼的模样正是强行修炼造成,本就内里受创严重。加之血阵被破,怨气反噬。眼前的天机子早已不复昔时威名。功力尽失,奄奄一息,不过靠仅剩的几分凄厉苟延残喘罢了。

    傅长亭不禁有几分失望。那人念念不忘的师兄,到头来,不过落得这般田地。扬手还剑归鞘,傅长亭吩咐周遭众人:「用绳索把他缚起来,带回终南问罪。」

    众人领命,纷纷持剑上前。

    天机子浑然不察,依旧趴伏在地,口中不住叫嚷:「金云子呢?去把他找来!我只和他动手。我要同他比剑!我不信我会再输给他!」

    而今的他,休说提剑比武,连自行站起的气力都没有。

    有年轻气盛的弟子克制不住,冲他喊道:「呸!师祖他老人家是何等人物,岂会和你这丑妖物动手?」

    天机子便不再说话了,「嘶嘶」喘著粗气,双手插入土中,抓出一道又一道深痕。

    傅长亭摇摇头,转身不愿再看。起步离去时,却听天机子低声问道:「离姬呢?」

    「死了。」傅长亭答道。

    身後许久没有声响,傅长亭挺直腰杆屏气等待。

    天机子问:「那……我的小师弟呢?」

    闭上眼,傅长亭紧紧抿住了唇:「也死了。」

    只有杀了守阵人,才能破除血阵。离姬守湖阵,韩觇守树阵。必须同时将两名守阵人杀死,才不致怨气四溢,危及百姓。

    天机子又陷入了沈默,傅长亭可以听见绳索在他身上绕过的窸窣声响。

    「这是第二次,他因我而死。」这是一道年轻而清亮的声音,却带著浓浓的悲戚与自责。

    「他不是因为你!」傅长亭猛然调转回身,素来淡定无波的面孔被勃发的怒气撕得粉碎,眼中杀气腾腾,声色俱厉,「助纣为虐,其罪当诛。」

    一旁的道众都被他明显的怒意所惊吓,纷纷停下手面面相觑。

    天机子的声调又恢复成了原先的苍老暗哑:「你杀了他?」

    衣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傅长亭死咬住牙关,不愿开口。

    「呵呵呵呵……」又是一阵笑,天机子被两个终南弟子挟制著,奋力伸长脖颈,咳出的血珠沿著下巴颤颤滴落,鬼魅般的面容一再向著傅长亭的方向靠近,「死得好!哈哈哈哈哈……死得真好!否则,我就要他生不如死!」

    转而话音却又变得年轻,血红的眼中写满痛苦:「是我害了他……小师弟……阵眼中原先放的是……」

    「是什麽?」傅长亭心中一震,直觉其中另有隐情,急忙迫近一步,沈声问道。

    「小师弟……」他却不说了,眼中泪光涌现,悲伤不已。

    「说!」再进一步,傅长亭逼到他面前,不顾脏污,揪起他的衣领,「他做了什麽?」

    暗哑老迈的笑声嘲弄著他的失态,天机子咧开嘴,满嘴的污血飞溅上傅长亭的脸:「你察觉得到地底的异样,难道就没有发现,在他给你的那个香炉上也有土腥味吗?」

    手指倏然一抖,傅长亭只觉心间一阵惶恐,那夜逃离曲江城时的寒冷阴霾再度在胸中蔓延:「为什麽说这个?」

    「原本,那个香炉才是树阵的祭物。却被他偷偷换成了自己的指骨。」低咳两声,歪曲的面孔狰狞地皱起,血眼中凶光毕露,「他告诉我,阵在,人在。阵毁,人亡。他以命为注,誓死效忠。哼,一派胡言!他分明早有预谋要毁我的大事!」

    清亮的声音哀伤而懊悔:「我顶替我做了树阵的守阵人。他是因我而死……」

    「胡说!」嘶哑的声调立时又抢过了话头,「他分明是有意借此削弱血阵!倘若由我守阵,岂会容你这小儿轻易破阵?去告诉金云子,告诉他!我没有输!我是遭小人陷害!如果由我亲自守阵,鲁靖王必能登临大宝。我天机子,能逆天而行!」

    清亮的声音与苍老的嗓音争夺著黑布下孱弱不堪的躯体,命数将近,曾经迷失的本性又渐渐苏醒,与内心的阴暗交替争斗。

    傅长亭松开了手,麻木地听著他们的争辩。韩觇用自己的指骨偷换了天机子的香炉,目的是为了成为树阵的守阵人。他这麽做的目的……

    周围的终南弟子们听得莫名,更惊讶於掌教颓唐的神色。傅长亭挥手,命他们暂时退出院外。现在,他忽然有些明了赫连锋的疲惫。

    失去了支撑,天机子顿时又软倒在地。

    「原先的守阵人是谁?」傅长亭木然问道。

    「我。」

    「不是……他?」

    「不是。」

    「为什麽?」

    天机子「桀桀」笑著,却反问道:「你又为什麽没有注意那只香炉?」

    「因为……」因为从一开始,他就认定他有罪。

    鬼,即恶徒。善鬼之说,闻所未闻。

    刺骨的寒意从手指尖弥漫到四肢百骸,喉间堵得发闷,却吐不出一个字。傅长亭直觉伸手要扶,他记得,那边曾经长著一颗高大银杏树,浓密的叶片能够将月光遮蔽。树下有一张石桌,桌旁摆了四个石凳。有人曾邀他在圆月下坐在桌边喝酒,听著头顶的叶声,隔著细细的树枝间隙望见一线银亮月光。

    这里就是当年那个院子,韩觇的杂货铺,韩觇的後院,韩觇的石桌,韩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