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番外)

作者:公子欢喜

    「我猜,你在他身上下的咒不止一种。」

    嘶哑的声音伴随著干涩的笑声,一字一字凌迟著他的心。傅长亭用尽全力站在原地,不让自己後退,却怎麽也甩不脱他冰冷的眼神:「凡事只定善恶,不问缘由。嘿嘿,终南的门风还是如此直截了当。」

    无论韩觇做什麽,其实罪名一早就已定下,琳琅满目的手段都只为让他俯首认罪。回溯之术後还有其他,足以验证他的罪恶滔天罄竹难书。傅长亭早已为他将罪状拟就,不容置疑,不容反驳,不容辩解,所欠的不过是签字画押,好做一个言正名顺的裁决。他当真与血阵有关,他当真是邪道党羽,他当真助纣为虐,这就够了。乾坤朗朗,天理昭昭,何来错杀之说?幽明剑出鞘,九天雷火轰鸣,以正诛邪,正道降魔。傅长亭只要一个惩奸除恶的结果,动机缘由那都是邪魔外道的狡辩与花言巧语,不听也罢。

    「你想说什麽?」双手紧握成群拳,指尖穿破了衣料深深扎进掌心里,傅长亭艰涩地问道。

    天机子意味深长的看著他,血色的瞳仁里几分追索几分哀怜:「我那个小师弟……」

    命数将尽,回光返照。过往一切一幕幕飞速在眼前展开掠过。他的小师弟,被他抱上山时还只是那麽丁点大,乖顺地窝在他怀里,吮著手指,睁大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看他。无论他走到到哪儿都要跟著他的小师弟;举著木剑摇摇晃晃打摆,最後「噗通」一声仰倒哭泣的小师弟;悬桥上闭著眼吓得满脸惨白还强撑著同他斗嘴的小师。他的小师弟……

    「哈哈哈哈哈哈……」尖利的指甲已刺入喉头一节有余,他鼻口流血,双目通红,笑声撕心裂肺。

    傅长亭问:「你笑什麽?」

    「我笑韩觇。他……哈哈哈哈哈哈……他算什麽?」

    他问得莫名,傅长亭蹙眉。

    天机子续道:「终南上下,自古以善恶论万物。人皆善,鬼皆恶。除恶扬善,以正诛邪。你是善,我为恶,黑白分明。可笑的是韩觇,我鄙弃他向善,你憎恶他作恶。善耶?恶耶?他到底是善是恶?傅掌教,你说呢?」

    「他……」心头恍然一阵空茫,他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答复。

    除去善恶之分的定论,他对他竟是一无所知。他为什麽要将自己的指骨埋入树下?在血阵中,他是不是还做了其他?又为什麽要对他说谎把杀人的重罪揽下?

    生平第一次,只问罪责不问根由的道者茫然了。他想知道一切,不仅仅是谁对谁错,更在於……韩觇,那只鬼的所有。

    但是,已经迟了。

    

    第十章

    

    掌心中细小的痛楚闪电般刺入心扉,双眼圆睁,傅长亭猛然从梦中醒来。屋外夜色浓重,风声呼啸。起身点起烛灯,摊开手掌,指甲缝里有细细一线血迹,掌心中的伤口微不可见却总也不见痊愈。连日来,与天机子的对话时时出现在他梦里。

    「叮铃、叮铃、叮铃……」清脆的铃声在房中激荡开来。门下的惊魂铃无风自动,古旧的表面散发出淡金色的光芒。

    鬼雾,无边无际。从窗隙地缝里喷薄而出,丝丝缕缕,渐渐充斥了整间屋子。

    傅长亭起身下榻,白色的烟气不见退避,反而聚拢过来,绕著他缓缓游走。脚下雾气缭绕,仅有的一豆烛火也因这迷蒙的白雾而变得模糊。

    「谁?」不持剑,不提掌,就连护卫周身的天罡正气也无心维持。他披散了长发站在桌後屏息凝神地等,宽大的道袍来不及束起,长长的衣袖垂至了脚面。这熟悉的雾气,这熟悉的情境,傅长亭等著那个熟悉的身影。

    「闻听紫阳真君下凡济世,降妖除魔。今日一见,果真风姿不凡。」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有人轻笑出声。圆润的嗓音忽近忽远,飘渺恍如隔了万水千山,真切又仿佛近在耳畔。

    傅长亭倏然後退,灯火飘摇,自来不动声色的道者满眼皆是萧索。

    不是他。

    惊魂铃激越高亢,鬼气森森,房门无声开启,灌入满院风声。黑暗里,一道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近:「山野精怪,漏夜造访,实属万不得已,望请国师大人海涵。」

    话音方落,人到眼前。是个女子,浅笑盈盈,眉如新月:「小女子初雨,见过傅掌教。」

    「雨姑娘。」时常被鬼魅挂在嘴边的名讳油然跃入脑海,傅长亭神色一紧。

    穿一身碧色衣裙的女子却从容。她挥袖将洞开的房门掩上,随著面上渐渐泛起的温婉笑容,一阵淡淡的幽香在房中缓缓弥漫开来:「听闻道长在找东西,小女子倒是有一件,只是不知是否正是道长要找的。」

    轻移莲步,她嫋嫋站到圆桌另一头。隔著四溢的鬼雾,女子螓首微垂,笑得柔顺得体。她的手中握著一把木制的小刀。

    傅长亭急忙伸手抓去,挥起的衣袖险些把烛台带倒。女子笑容亲和,全然不在意他的莽撞。「看来是了。」她话语欣慰,屋中的香气因之变得稍许浓烈。

    木刀是孩童的玩具,雕工不见得精致,木料不见得考究,可是做工却费了十万分的心思,从刀尖至刀柄,不见一根木刺。韩觇在湖边喝醉的那个夜晚,他亲眼见他将之丢进湖里。醉了的鬼魅胡言乱语,说他做了很多。

    以手为刃,傅长亭手起掌落,木刀立时一分为二。原来,内里居然中空的,一张纸笺轻轻飘落到桌面。纸面上寥寥四行,是一首打油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君子路过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与拨浪鼓中的如出一辙。

    在她的示意下,傅长亭以手为刃,手起掌落,木刀立时一分为二。原来,内里居然中空的,一张纸笺轻轻飘落到桌面。纸面上寥寥四行,是一首打油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君子路过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与拨浪鼓中的如出一辙。

    「起初,他们总是哭。凡人听不见,我们却听得分明。」被拘锁在湖底的幼童魂魄因为惊惧害怕,惶恐不得安宁。每到日落,哭声自水底传来,霖湖岸边风声尖啸。凡人无知无觉,兀自酣然沈睡。鬼魅就坐在湖边的石亭下,侧首聆听,从子夜到天明。

    迎著道者冰冷的眼眸,她用平静的口吻如实相告:「兄长嫌他们太吵,所以往湖里丢这些小玩意。道长是天上真君下凡,恐怕有所不知,虽说人鬼殊途,不过鬼界同人间终究还是一样讲人情的。些许小贿赂,总能买到一夜无忧。呵呵,他口中这麽说,实则是动了恻隐之心。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