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亭直起身,两手悄悄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顺著掌心的伤口直刺入内,尖利的痛楚细细自手掌窜入心房。血流如丝,红线般将他蜷起的手指缠绕。他环顾四周,茫然地扫视屋内的一切,最後,又转回到初雨镇静的脸上,神情落寞:「为什麽告诉我这些?」
「想找个人聊聊他。」女子安然答道。鬼气阴森,花香妖异。茶盅里的茶水凉了。她自顾自提起茶壶,慢悠悠将杯盏注满,「兄长生平知交甚少,想找人叙旧不易。虽然傅掌教贵为一国之师,天子重臣,必然日理万机,劳顿疲乏。难得他与掌教有故,小女子斗胆,望请国师宽恕,哪怕不看小女子薄面,也请看在不在的人的份上,与我闲话几句。」
她口口声声都是谦卑,字字句句皆是恭谨,一句「不在的人」轻轻巧巧一语带过,却是笑里藏刀、绵里埋针,深深扎入他的胸膛。
话音落下,她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失口。赶忙用衣袖掩面,故作一脸惊诧:「道长怎麽了?」
双拳握得更紧,傅长亭强自仰首,不愿再看柔静从容的她:「你还想说什麽?」
她闭口不言,悠然饮一口茶。勾唇浅笑,神情扑朔:「你信过他吗?」
「……」傅长亭颓然後退,衣袖带倒了桌下的圆凳。那凳子轰然倒下,「骨碌碌」一路滚到墙边。
「当日我尚在霖湖边时,常听离姬说起,这尘世中无论凡夫俗子,还是我等草木精怪,来来往往,相识离散,无非脱不了一个『信』字。只有死心塌地信了,才会有不离不弃的情爱。否则任凭情话再缠绵、誓言再动听,终究不过水月镜花,一触即散。人世浮沈,若是连相知相信都是谎言,又何谈相携相守?」看一眼神色怆然的他,初雨啜著茶,一如既往仍是温婉口气,「自古魔道相争,正邪相侵。道长不信他也是应该的。但是……」
话锋一转,她放下茶盅,徐徐扬起脸。始终盈盈淡笑的脸庞上,笑意一丝丝退去,最後余下满眼哀戚:「你不信他,他却信了你。」
「!啷──」迅疾的夜风终於吹开了老旧的格窗,雪花狂乱飞舞,团团涌向房内的道者。半开的窗框禁不住摧残,被风雪拉扯著,一次次「啪啪」捶打墙面。桌上的烛台瞬间被夜色吞没。
举手捏诀,她好心替他把灯盏再度点亮。烛火燃起的刹那,初雨分明瞧见,这位传言中「轮回时忘了带上人味儿」的终南掌教正跌坐在自己对面,所有矜贵与傲气俱都溃败为一地碎雪。
手中不禁一抖,刚点上的烛火再度熄灭。
「你……怎麽知道?」黑暗里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镇定无波的语气失去了一贯的平稳。
初雨歎了口气,桌上的两张纸笺早在被风吹起的瞬间就被傅长亭抢先抓进手里,紧紧不放:「他把那两个笨蛋托付给你了,不是吗?」
「他们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没做过」、「杏仁爱财,山楂贪吃」、「可是他们很好,很好很好……」钰城之战前夕,他拉著他整夜整夜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唠唠叨叨,话题总离不开那两个模样诡异又行事古怪的奴儿。
「他们从没害过人。」韩觇说。
傅长亭知道,这是他仅有的牵挂。一无所有的鬼,收藏了满满一屋子形形色色的杂物,可是在他身边,只有那两只丑妖怪陪他。他舍不得他们。
「我答应过他,只要它们不作恶,就绝不出手。」一直到最後,他所求的也只是那两个奴儿的平安。高傲的鬼有一身硬骨,只向他低头哀求两次,一次为了小妹,一次为了奴儿。从来,没有说起过他自己。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就算开口,嫉恶如仇的他也不会答应。傅长亭悲哀地想到。
「果然如此。」道者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花妖神色慧黠,「否则,堂堂终南掌教的居所外,怎容许妖孽潜行往来?」
又是一阵风,窗纸上黑影一闪,窸窣的落雪声里,「劈啪」两声轻响低不可闻,不仔细听,便会以为是枯枝被大风折断了。
「你……不去看看吗?」察觉到她看向屋外的视线,傅长亭话语沈重。
「道长不去看看吗?」收回目光,初雨反问。
傅长亭摇头,会吓到它的。
「见了徒惹伤心。」初雨也是摆首,一脸轻愁。
她又睁眼看他许久,目光灼灼,好似还有千言万语,却都暗自隐忍吞下:「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芜州路远,千里迢迢,再不赶路就要天亮了。」
见道者神情呆滞,她莞尔又是一笑:「纵然是一个扣押为质的说辞,嫁了就是嫁了。身作陈家妇,不回夫家又能回哪里?单身暗会陌生男子已是不该,岂能再有私逃不归之举?若是被我家兄长知道了,要挨罚的。」
她施施然起身,走近两步,对著傅长亭又是一拜。举止蹁跹,似行云,如流水,眉梢眼下俱是宁和柔顺。
傅长亭哑口无言,任由她转身离去。
房门洞开,始终萦绕在鼻间的清新花香刹那消散,浓重的雾气再度沈入地底。
她缓步前行,及至门前,倏然止步。
「纵然受制於人,可是,错了就是错了。人命关天,不容轻饶。」迥异於方才静雅悠闲的语调,口口声声说著兄妹情深的女子猛然回头,颤颤的步摇之下,一副丽容泫然欲泣,却强作端肃,拧眉咬牙,色内厉荏,「布邪阵,拘生灵,屠戮苍生,他纵有千般无奈万般不愿,做了就是做了,血债血偿,罪该万死。天理昭彰,以正治邪。你诛杀他,於你是理所应当,於他是罪有应得。这道理我懂,所以我不恨你。可是……可是……」
後面的话却再说不出来,泪水滚滚落下,她掩面哭得心酸:「他是我兄长啊……他是为了我……我、我只想让你知道……他并非恶鬼。」
「我知道。」可惜知道得太晚。傅长亭扭头不愿再看,看她倚门而望的身影,总叫他忍不住臆想,当日那个头戴莲冠的他是否会驾著鬼雾翩翩而来。
「真的……没有半分希望吗?」
「……没有。」师长训诫,除恶务尽。幽明剑贯胸而过,寻常鬼魅早已魂飞魄散。何况,整个小院内外都被他布下九天雷火,纵然他有气力勉强支撑,也早已在大火里被烧成虚无。
韩觇,真的不会再来了。
「为妖者都说,做人最好。我等山精野兽,苦修百年不过才得一副凡人皮囊,做人真是要多金贵有多金贵。可是,仔细想想他,做人又有什麽好?生来便是弃儿,他父母不要他。所幸当日还有个师兄,照顾他成人,保护他周全。纵然终南派将他驱逐,也有师兄时时探望。可是,後来他连师兄都没有了。我们三个跟了他许久,说来也是团圆和睦,其乐融融。可惜终究不是人,不懂人心冷暖。与其说是我们陪他,不如说是他殚尽竭虑照应我们。」泪流不止,她背对他,望著满天大雪感慨万千,「这些年来,能让他敞开心扉把酒言欢的,你是第一个……可是,原来你也不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