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半句散落在了风声里,风声如泣,顷刻间直直撞向门内的傅长亭。
一声轻歎,女子的身影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雪花漫天,好似那年夏夜,弦月如钩,满院海棠花开花落,说不尽的美景良辰。
「等等……」心中大恸,傅长亭飞身去追,方跨过门槛,朔风无情,把房中最後一丝鬼气也刮走扫尽。
愣愣站在雪地中央瞪视这无边夜色,许久之後,傅长亭慢慢转过身,跌跌撞撞走向院子另一侧。
店後的厨房内早已熄了灯,黑洞洞什麽都看不见。推开半阖的门板,里头收拾得井井有条,擦得!亮的大铁锅坐在灶台上,微微折射出几点微光。在灶旁的碧纱橱柜门大开,一团黑影正坐在橱下不停耸动,伴随著身躯的摇晃,「啧啧」的感歎声与口水的吞咽声不时传来。
傅长亭无声地倚在门边看著,悄悄走到它身旁。
「哧──」,灶台上的烛台亮了。黑影大惊,「啊呀──」一声转过脸来。那是一张圆嘟嘟毛茸茸的狸猫脸,下巴上还沾著白米糕的碎屑,鼓起的肚皮上正摆著老掌柜家的蓝边大碗,碗里码得整整齐齐的两排米糕此时只余下几粒白糖浅浅铺在碗底。
「道、道、道……」它吓得说不出话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惊惧地看著眼前突然出现的道人,「妈呀……」
尖叫一声,狸猫二话不说,扭著滚圆的身子夺路要跑,手里还不忘攥紧那吃剩的半块米糕。
可惜道者一伸手,就轻而易举把它拽了回来:「橱里还有一碗,不够可以再拿。」
拍拍它衣襟上的灰尘,道者把灶台上的大碗塞回它手里,而後不声不响地走了。
山楂不可置信地捧著碗,咬著手指头,抬头看看纱橱里,果然还有一只大碗,新作的糕点带著米香,在夜色里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这道士……背影好像有点弯了。半信半疑地看向突如其来出现,又突如其来离去的道者,山楂心想。
过一会儿,傅长亭却又来了。看著连连後退,眼看就要卡进灶台里出不来的狸猫,道者没有多话,弯腰在它身边放下一套干净衣服。
几年不见,它显然过得不好,身上还穿著从前那套衣服,脏兮兮的,几如褴褛。
这些天来,他总是让老掌柜夫妻替他做一些白米糕,日落後放进纱橱里。狸猫喜欢吃这个,傅长亭记得。院子里的海棠树下,他放了一面小铜镜,还有几个闪闪发亮的银稞。没过几日,他就发现,厨房里的米糕总在夜晚被一扫而空。而树下的东西始终分毫未动。
「你……」狸猫转著眼睛,拼命啃自己的手指头,直到见他走到门外,回身替它关上门,才怯怯出声,「你……能不能帮我找杏仁?」
傅长亭摇摇头,心中又是一阵苦涩。那鬼把它们托付给了他,而他似乎又辜负了他的期望。
狸猫很失望:「它说它去找主人,然後就再也没有回来。院子里火太大,它不让我靠近……我在店里一直等一直等……後来,大火把主人的卧房也烧了……你说,它是不是……」
拙於言辞的道者被它晶亮的眼神钉在了原地,望著狸猫黑乎乎的脸,一时竟硬不下心肠告诉它,雷火之内,寸草不留:「我帮你找。」
山楂就笑了,生性天真的狸猫被它的主人保护得太好,分辨不清人世间的谎言与真实:「那你能不能再帮我找找主人?」
「……」
它看不见道者抿紧的双唇,径自兴致勃勃地扭过腰,手臂吃力得绕过肥大的肚子,气喘吁吁地从背後扯过一个包裹:「他还有东西在我这儿呢。大火烧进卧房的时候,我从柜子里抢出来的。」
包裹扎得太紧,两手反到背後,解到满脸通红也解不开那个死结。狸猫喘著粗气,又把包裹转到背後,两只爪子勾在胸前摸索了半天,依然无功。最後只能望向傅长亭:「从前能解下来的,这两天吃得太多……」
经年背在身上,包袱皮已经黑得看不清本来颜色。傅长亭把它从狸猫身上解下後才发现,原来那是一件韩觇穿过的外袍,衣角上用同色的丝线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知了。知了只能活一个夏天,而他果真没有等来初秋……
狸猫惊讶地看著道者倏然变红的眼圈。
外袍之下才是一个真正的包袱,打开後,里面是又一层包袱皮。层层打开,至到第三重,才见到一张油纸,用油纸密密包起的是一件道袍,洁白的底色,镶著苍蓝色的滚边,如雪的衣摆上流云锦绣。铺开道袍,里面落出一截指骨。不是韩觇的,是他从货架中找到,而後塞进他手里的。道袍也是他给的。
他如此小心地珍藏著傅长亭交给他的东西。如此小心……
站起身,傅长亭猛然发足狂奔,一路逃回自己的房中。长袖翻飞,将房门重重关起。屋外的风雪进不来,「呜呜」绕在门前打转,一声尖过一声,听在耳中仿若哭泣。
背贴著门板,傅长亭紧闭双目,缓缓滑落在地。
韩觇……
新魏朝永丰元年冬,终南掌教傅长亭自营州回转终南,下令彻查香炉失窃及天机子偷习禁术两桩旧案。
永丰二年,重修《终南录》,香炉失窃案系天机子所为,与其师弟韩觇无关。韩觇下山後,潜心修道,亦与秘笈失窃无关。韩觇隐瞒天机子盗宝之举,误杀同门,虽有罪责,然罪不至死。韩觇以命相抵,足以赎过。
尾声
转眼到了永丰二年春,四海来朝,九州归一,万民始定。国之上下,君至明而官至清,初显太平盛世之景。
这日,潍州林岩城外的落叶镇上忽然来了一队人马。众多官兵或骑马或步行,簇拥着伫列中央的一顶大轿。伫列中除了护卫,居然还有数个道士。更让镇民惊讶的是,就连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本州刺史大人,也带着本地大小官员骑马跟随其中。
除却当年秦氏诸侯混战,镇上已经许久不见如此阵仗。伫列方一入镇,就引来众人围观。举着「肃静」高牌的兵丁行至镇东的一条小巷前停了脚步,人员纷纷下马,只有那乘大轿晃晃悠悠一路向前,直到巷口方才稳稳落下。
梳着双髻的小道童缓缓掀开轿帘,内中走出的竟也是个道士,身穿道袍,头顶莲冠。生得是身形高大,仪表不凡。一张白皙的面孔俊朗标致,可惜神色冷峻,眉宇间正气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