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在钰城外的荒野中见过尸骨如山的末日景象;也曾见过苟延残喘的伤兵渴望地向他伸出求助之手,却转眼被入城的大军淹没,成为马蹄下的肉泥;还有那些被送进道观的流民,往往都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他们有的瞎了,眼眶红肿腐烂,黄水四溢。有的面如金纸,恶臭的黑血不断从身体各处冒出,引来飞蝇无数……他都见过。
人世有时往往即是炼狱,各色酷刑,各色惨像,血淋淋发生在眼前,他也无动于衷漠然看过。他修的不是慈悲,是降妖伏魔,天生就要一副铁石心肠。
抓着鬼魅胳膊的手现下却无法克制地哆嗦起来。就在韩觇想要扭臂挣脱的时候,傅长亭猛然捋起他的袖子,烧焦後丑陋皱起的皮肤与暗红色的死肉再一次刺痛了他的眼。
「找人看过吗?」傅长亭死死瞪着他化脓的伤口,焦黑的腐肉下,白骨依稀可见。
不愿暴露在阳光之下,韩觇偏过脸,竭力想要躲回货架後的阴影里,「治不好,不治也罢。」
温暖的手掌毫无征兆地贴上他的脸,韩觇不得不回身躲闪,逃避的目光恰好撞进他幽邃的眼。总是一脸面无表情的道士,咬着牙关,双眼泛红,隐隐间,眸中仿佛沁出了水光。
韩觇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如此悲伤,如此消沉,如此温柔,温柔得仿佛要落下泪来。
「没什么,总比灰飞烟灭好。」鬼魅看着他的眼睛,诚实说道。
颤动的手指慢慢撩开遮在他面颊上的长发,傅长亭把手移到了他的肩头,死死抓紧。韩觇的右边脸颊也被烧毁了,炭黑色的厚痂与狰狞的血丝纵横交错。撕裂般的疤痕甚至划过鼻梁,渗透到了面颊左侧。
韩觇,他的韩觇,夜半时分随着鬼雾飘然而来的鬼魅,在他凌厉的剑风下不慌不忙抬起一张俊秀细致的脸,眉心之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美人尖。他的脸……
「能从九天雷火中逃生,这点代价不算什……」他口中说着无谓,身躯一再後退想要躲开货架前打来的光线。
话音未落,黑影罩下,韩觇眼前只剩下道者如雪的道袍。
想要满满抱个满怀,鬼魅飘忽不定的身影拥在怀间却只觉愈加单薄,仿佛随时随地就要抽身离去。傅长亭只能收紧臂膀,紧紧将他拥抱。韩蝉看不见他脸上倏然滚落的泪珠。
「跟我回终南。」
终南山巅的云海浩渺如昔,三清殿鎏金的翘角飞檐之上,终年云遮雾绕。大殿内的香炉上方,青烟袅袅,檀香四溢,几分虚幻,几分真实。
回到终南已有几月光景,韩觇只在黄昏後去过正殿一次。
晚课时分,钟声悠远,霞光四射。大小道子们星罗棋布,盘坐在大殿之外,流云绕膝,暮色如金,喃喃的诵经声让人心头一片平静。鬼魅止步在殿前高高的台阶之下,只抬头看了一眼,转身掉头就走。任由那头的傅长亭遥遥将目光追出许久。
晚间,傅长亭来给他上药。道者什么都没说,手指抹了药膏,小心翼翼在他被火燎伤的颊边来回。韩觇别过眼,不去看他端方清逸的面孔,更不愿直对他复杂深邃的眼。道者身上的温度灼热依旧,透过清凉的膏药,从被发丝覆盖的额头偎贴至整个脸庞,最後点上他揪着衣摆的手指,包裹住整个手掌。
「休息吧。」傅长亭说。
覆在韩觇双手上的掌心却还恋恋不舍地贴着他的手背。十指交缠,他体贴地避开了那些还未结痂的伤口。
韩觇落下眼看他的手,道者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短短的指甲被修剪成圆润的形状,干净整洁,一如他的为人。
临走时,他留下一套道服。新的,硬挺的布料上还散发着阳光洗晒後的气味。韩觇拉过道袍往自己身上比了比,不大不小,刚好合适。桌上还有一本簿册,里面写着今天晚课教授的内容。
在终南山上做一个清心寡欲的修行道人,坐听晚钟,闲看云海,无牵无挂,无风无浪,安安稳稳了此一生。这曾经是鬼魅最大的梦想。後来,天不遂人愿。再後来,他再没有「过一生」的资格。以至于现在,韩觇几乎都快要忘记。不知道木道士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那人看起来木讷老实,其实鬼灵精得很,他想知道的东西,他有的是办法明白。所以,韩觇懒得去猜,随手把道袍挂在椅背上,蜷坐在火炉边,听着窗外的落雪声昏昏欲睡。
第二天醒来,人已在床榻上,一床厚被拥住了炉火带给他的温暖,昨夜披在肩头的薄毯方方正正叠放在脚边。傅长亭上早课去了,身为一教执掌,终南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职责,从早到晚,得从天没亮忙到夜半三更。
探头看了看映在窗纸上的天光,韩觇估算着,早课该结束了。
近来山上来了贵客,当今圣上赫连锋的义妹凌华公主。她父兄曾是赫连锋麾下的得力干将,家中男丁悉数战死沙场,就连年方弱冠的幼弟也在钰城之战中罹难,可谓满门忠烈。
终南派历来不收女弟子,寻常香客只许在前殿逗留上香。一路长驱直入闯进山门的,从古至今,这位公主殿下还是第一人。
仗着手中明晃晃的圣旨,口口声声说是来修道养心的公主终日不离傅长亭左右,前山後山一路走遍,闲暇时还不忘拿出本经书一字一字耐心讨教,温言软语,巧笑倩兮。
傅掌教也是好性子,日日伴着她登山赏雪,品茶读经,纵然被大小杂事累得神情憔悴,也不曾抱怨哪怕一字半句。公主每有传召,必躬身亲临。
半大不大的小道童聚在门外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金枝玉叶的公主如何如何,精干俊朗的掌教如何如何。韩觇坐在屋子里翻着傅长亭留下的册子,零零落落地听。
鬼魅在终南的日子过得简单,白天关在房里躲避日晒,夜晚出门随处游走。去得最多的还是悬桥那头的经阁,看守经阁的道士比当年的师伯更老,一过子时就打瞌睡。小心收敛气息,不要发出声响,就可以坐在书架下,借着月光肆意流览。有时,茫茫然从泛黄的经卷中抬起头,神情恍惚,时光逆流,周遭一切皆是本来面目,他似乎还是那个被迫跟着师兄来值夜的小师弟,生前生後种种皆是黄粱一梦。天明时分,从经阁的窗户里脱身而出,几许感慨在心头萦绕,经久不散。
不过,傅长亭不喜欢他外出。枯等了一夜的道者,一见他回房,就会起身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五指齐抓,像是要把他的筋骨捏碎,「还没上药。」语气神态无不带着极大的克制。
从不显露心绪的道者,扯开鬼魅的衣襟时,脸上的怒气与焦躁显而易见。然而,上药的动作始终仍是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