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离

作者:十四夜

  船侧悬桥缓缓放下,主舱、望台以及桅杆之上数十盏明灯随之升起,照得内外灯火通明,显示出座舟雍容华丽的轮廓——这是半个月前皇非赠送且兰封王之贺礼,尚包括坐落在上郢城外一座精美的府邸以及无数仆从,当时曾在楚都很是引起一阵轰动,非但表示出楚国对九夷国的态度,更毫不掩饰地说明少原君与九夷女王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数列侍卫簇拥着两人登船,径直往上层船舱而来。“殿下!君上……”外面低呼声响起,似乎有人挥了挥手,接着便是侍女们纷纷退出房间的声音。透过锦色画屏,皇非似乎低头对且兰说了些什么,案旁灯灿如玉,窗外月影流波,温语轻言的少原君,那无人可以忽视的温存,无人可以抵抗的微笑,令这一方天地流露出与外面肃杀气氛迥然不同的柔和。

  或许是因剑伤之故,且兰倚案而坐,灯色下一痕黛眉轻蹙,较之平日风姿飒爽的模样颇见柔弱,抬头道:“伤得并不重,已经不碍事了,都怪我一时大意,才令那两人走脱了去。”

  她臂上伤口早已包扎上药,经过了细心的处理。皇非替她拢了拢外袍,侧身落坐,淡声道:“那人能够挡我一剑毫发无伤,无论内功剑法,都堪称不凡,幸而他无意伤你性命,否则我可难和师父交代了。”

  且兰道:“可惜我未能看清他的样子,君府防范如此严密,也不知他们怎么会混入烈风骑侍卫之中,目的又是什么?”

  皇非冷冷一笑:“我已派人查过,君府通往内宫的密道机关遭人破坏,五重机关控制的暗箭尽数发射,却未见一具尸身。此二人想必是因衡元殿的《冶子秘录》而来,却为躲避机关无意中撞入隔壁密道,杀了两名巡查侍卫冒充他们潜入府中,哼,胆量倒是不小!”

  暗处两人听得头皮发麻,事出之后皇非连衡元殿密道都未曾去过,却将事实推测的如此准确,无怪乎烈风骑战无不胜,就凭这般入微的推断、惊人的直觉,战场上又有几人能够运筹帷幄与之匹敌?便听皇非又道:“据回报,侍卫中有一人是被极薄的利刃所杀,想必便是你浮翾剑斩断的那把刀。这用刀之人在兵刃被断的情况下竟能避开你一剑,轻功十分了得,凭此便可追查出他的身份。且兰,那伤你之人,用得是左手还是右手?”

  他突然扭头问来,且兰不禁一愣。灯下皇非俊美的双眸恍似骄阳夺目扫过,眉间英风,刹那直抵人心。

  且兰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周围一切仿佛静止,那穿彻万物的注视漫长如岁月千年,然而实际上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她便静静回答道:“我没有告诉师兄吗?我之所以为他所伤,便是因没料到他左手亦能用剑。”

  皇非眼睛微微一眯,一抹笑意仿若春水流淌:“难怪你臂上伤口外深内浅,我还奇怪这人的剑势为何如此特别呢。”

  且兰目光未曾避开他眼睛半刻,直到此时才懒懒一合眸,眉底若有若无的倦意更显出几分楚楚风姿,不动声色地带过话题,仿佛刚才的问题只是他随口发问,而她也只是随口作答,“师兄,我有一事不解,你明知诸国觊觎《冶子秘录》,何以要故意放出秘录全本在楚国的消息,甚至连衡元殿也透露出去,惹来这许多麻烦?”

  皇非淡淡挑眉:“即便我不放这消息,也自会有人帮我传扬,我又何必白费心机?”

  “是宣王吗?看如今的情势,师兄可是决意不买姬沧的情分,当真要动宣国了?”且兰瞳心映着温柔的灯色,琉璃般晶莹,丝缕倾慕闪漾其中,仿佛对那可能发生的倾国之战极为好奇,亦对眼前男子满是崇拜敬仰。

  皇非侧头一笑,意味深长:“时机未到,我可不想白白和姬沧拼个你死我活。”未等且兰答话,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有伤在身,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且兰被他眼底刹那荡开的傲气慑得呼吸一窒,却又在那转瞬的温柔中不由凝住目光,稍后摇头道:“不过一点小伤,何用师兄亲自护送?何况今晚之事牵扯烈风骑军中机密,还是不要张扬为上,师兄若是特地送我,倒叫他人看在眼里了。”

  待到目送皇非离船而去,且兰唇畔笑容缓缓消失,取而代之是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

  座舟徐徐驶出君府,一路通行无阻,很快转入宽阔的楚江。打发了进来问安的侍女,且兰向外命道:“你们熄了灯火暂且退下吧,没有命令莫上来打扰。”

  随着外面一声应命,甲板上风灯依次熄灭,上层船舱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房中只余一盏精巧的银灯,幽幽闪着柔亮的微光,且兰斜倚案前,静望着舷外月照川流,烟波浩浩,似是若有所待。片刻之后,窗棂近侧传来一声轻响,忽有两人出现在眼前。

  且兰唇畔泛出淡淡笑意:“三公子果然艺高胆大,我还以为你不会登船呢。”

  夜玄殇亦笑道:“今晚得殿下相助,尚未来得及道一声谢,玄殇怎可不辞而别?”大方落座席前,“方才皇非似乎并未完全相信殿下。”

  且兰问道:“三公子难道就完全相信我?”

  夜玄殇眉梢略略上扬,这细微的动作使他自然而然带出一股磊落与不羁,似乎毫不因目前境况担忧,坦率答道:“并非如此,至少我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要瞒过皇非并不容易,方才殿下倘若稍不留意,怕是已被他探出不妥。”

  且兰凝视他片刻,轻声叹道:“师兄一向行事张扬,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但曾和他交过手过的人都知道,少原君,有着无人可比缜密的心计和极为敏锐的洞察力。”微微抬头,目光穿窗而过。一抹新月如刃,掩映在时隐时现的浮云深处,江面之上迷雾重重,空空旷旷,虽已时隔三年,当初孤身入楚,与那人泛舟交谈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江畔初见,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天下间会有那样的传言——

  楚有皇非,当世无人称美;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

  那男子,白衣华服风神绝世,那男子,睥睨天下挥斥方遒。面对王族覆国大军无情的剿杀,穆、宣两国伺机而动的威逼,世上唯有一人能将九夷族救出危境,也唯有这一人敢做九夷族的靠山。

  她借兵,她拜师,她精心配合他的计划一步步兵叩王阙。

  他自负,他强势,他无坚不摧的力量丝丝缕缕的柔情,尽化天罗地网。

  横舟大江,他曾谈笑用兵、弹指破敌,助她杀出铁血之路;跃马逐敌,他曾振剑傲啸、纵横杀场,扬眉一笑折千城。

  踏明月、登险川,他曾迎风纵酒、指点江山,飞扬身姿夺日月;花雨落,星满天,他曾挽剑成水,浅笑温柔,翩翩风流倾心魂。

  三年复仇,三年征战,三年兄妹,三年情分,光阴似水血如花……他站在地狱之路的尽头,周身光亮耀目看不清容颜,她每前进一步,都能感觉出脚下大地的塌陷,仿佛无数流沙消逝,巨大的黑洞等待在人所未见的地方,明与暗、光与影,都已注定深陷,终将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