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离

作者:十四夜

  底下众人不由纷纷赞声漂亮,若单以武功而论,墨烆剑下偏胜锋锐,聂七势多刚猛,商容长于冷厉,似此一剑伤敌亦非不能,但却绝无二人能如苏陵出剑时这般轻描淡写,这般倜傥从容。

  明月之下,苏陵收剑而立,并未乘胜追击,只是扬声笑道:“贵客远来,不知有何指教,苏陵代主相迎,可否告知一二?”

  温文笑语,儒雅笑颜,方才那凌厉一剑怎也不像是自他手中使出。对面灰衣人盯住这刚刚险些废他左臂,现下彬彬以礼相迎之人,目光阴狠闪烁,似是对他腰间那柄堪与逐日剑齐名,驰震天下的长剑生出戒心,并不答话,却转头对屋中冷冷道:“王上手下调教的好人物!今日我若有个差池,不知王上还要不要千秋万岁,无病无灾?”

  除子娆之外,诸人皆是凛然,岂料这深夜出现的不速之客竟是巫医歧师。

  第60章 第二十八章

  万竹深幽,岑寂的山庄中灯火闪过,照见亭阁,一点宁静的灯光始终燃亮,直至长夜过半,方才悄然熄灭,碧竹雅舍,复又陷入无边无际的沉暗。

  歧师面无表情地自山庄离开,衣影一闪,鬼魅般没入黑暗夜色,月照云移,转过峰崖,忽然间,他在离江畔不远处停了下来。

  前方山夜,遥有花林,江水分流,由此深入泽谷,浪去云峰,独坐平石上的玄衣女子赤足浴波,身后明月倾照,川流泛金,听到响动,她便在这粼粼波光之中,侧头一望,清声浅笑:“师叔祖,一夜辛苦了。”

  歧师“嗖”地一声掠上平石,重重冷哼道:“哼!没事去招惹天残灭度掌,你若不好好看着那小子,再出这般变故,可别怪我撒手不管,到时候便是少原君那边交代不了,也由不得我了。”

  子娆足尖轻轻挑动水波,娇声嗔道:“师叔祖这话说的,倒像是和少原君府比咱们一族相承的血脉都亲近,那皇非……待师叔祖很是礼遇吗?”

  笑语曼言,有心无心一句,歧师忍不住又是一声冷哼。子娆凤眸微侧,泛了清光水波,暗地里觑他神色,悠悠再道:“如今的烈风骑,似乎不是当年皇域手下的‘鬼师’,皇非此人,心性上可和他父亲大不相同。”

  歧师阴恻恻地道:“没他老子借鬼师破国灭敌、建功立业,他有今日的荣华富贵!”

  “十余年前,皇域鬼师纵横天下,所过之处,必定城池尽毁、人无存尸,师叔祖该是为此出了不少力吧。”子娆笑吟吟地挑了眉梢,一字一句细细问道,“后来皇非执掌军权,第一件事便是废鬼师而建烈风骑,看来他对巫族蛊术之厉害并不十分了解,想必也一定不知‘万蛊反噬’是怎么回事儿。师叔祖,听说当年皇域战死扶川,情形极是惨厉,不知……是不是真的?”

  歧师眼中精光一闪,直刺那美若天仙、妖若精魅的女子:“你想说什么?”

  点点晶光盈缀墨睫,随着子娆轻轻抬眸,那光影一瞬幽滟夺目,便听她柔声道:“还能有什么?我不过想问师叔祖一句准话,王兄身上的毒,如今到底怎样?”

  歧师黑暗里眯了眼,不声不言将她打量半晌,方冷冷道:“好个丫头,要挟我吗?”

  子娆含笑看他:“师叔祖说笑了,子娆哪里敢?只不过那药毒太过棘手,叫人心里没底。”

  “哼!”歧师阴沉着脸道,“你自己不会看?那岄息用毒的手法源自巫族,但凡是巫族之术,难道还有我解不了的?”

  子娆眸波微漾:“我就是不解,岄息用毒的手法,如何会和巫族扯上关系,才要请教师叔祖。”

  歧师道:“他本就有巫族血统,所学亦是巫族秘术,这有什么奇怪。”

  子娆显然惊讶,眉目一扬看他。歧师继续道:“不过此事从来无人知晓,这本就是巫族之内极大的隐秘,上不报王城,下不昭族人,你听了自然吃惊。”顿了一顿,月色下森然一笑,“不过还有更加吃惊的,如今巫族都成灰了,凰族亦被人整治得七零八落,说出来也没什么。当初身为三大长老之首的妁忧私通凰族宗主,生下一女一子,被族内秘密处死。一女凤婠,便是曾得襄帝盛宠的婠夫人;一子却是改名换姓,日后一手灭了巫族,又死在当今东帝手中的长襄侯岄息。”

  子娆不由心神微震。妁忧与凰族宗主凤离两情相悦、私下结合倒并非什么秘密,当年凤离曾因此杀妻逐子,惊动王族过问此事,但不久后妁忧练功走火入魔,亡于巫族禁地姒云殿。当日,凤离遣三十六暗羽夜袭巫族,重挫其长老精锐,携女而归,之后不到三年,便也郁郁辞世,临死前将女儿凤婠献于王族,以保完全,却从来无人想到,两人尚遗有一子。

  凤离亡故,凰族宗主之位由长女凤妧接替,数年后凤妧晋封王后,此时妁忧之女凤婠亦为襄帝所宠,更因凤离当年杀妻之旧事,深遭王后忌恨,虽然诞下公主,最终却被活殉于岐山帝陵。

  子娆借了夜光凝看歧师,似是分辨他话中真伪,忽然道:“女儿既被带回凰族抚养,倘若岄息真是妁忧之子,凤离岂会不知不问,任他流落在外。”

  歧师双眼上翻,神情倨傲:“哼哼,他当然查过此事,不过妁忧那时临死产子,负责处置那婴儿的便是老夫,我怎可能让他查到真相?”

  子娆眉梢淡拧:“难道是师叔祖你手下留情放过那婴儿一命?”她轻轻一笑,“这倒稀奇了。”

  歧师乜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巫族离境天大长老的优秀血统,浪费岂不可惜?教养一番,自可留待他用。他那巫灵之境可是与生俱来,难得得很呢。”

  月倾空山,江林深寂,四周一时无声。子娆静默片刻,继而唇锋略勾,曼然淡道:“确实有用,难怪当年师叔祖轻而易举便逃离王城。单靠卢狄,制造混乱放你出狱容易,真正将一个刑余重犯庇护那么久却难,倒不知岄息究竟将师叔祖藏匿在何处,竟连禁宫影奴都未曾察觉。”

  歧师目中隐有寒芒闪过,阴沉沉地看向她:“藏匿在何处,又与你何干?唔……我倒险些忘了,襄帝是因九公主诞生赦我不杀,哼,那时候若非我在王城,不知还有没有你这九公主,说来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江畔幽波隐隐,映照子娆眸光轻闪:“师叔祖这话叫人听着蹊跷,总不成我出生时,师叔祖人在王城?”

  歧师又笑了一笑:“九公主诞时,琅轩宫天生异像,白昼倾夜,九星耀射,幽香满室,七彩琼光夺目而照殿宇,云阁生灿,医女宫奴皆昏昏不知何境,及醒,公主已降,天朗日清,万方明光普照……”

  他用一种极其古怪的语气,叙述王典所载九公主诞生时的情况,竟然分毫不差。咫尺间子娆便这么听着,圆月明亮,照映夜空,歧师背对大江,面容却黑沉沉不见一丝光影,而显得格外森暗。那双刻毒阴邪的眼里,似有什么东西正狰狞翻涌,呼之欲出,却又在转眼间,便消失在黑暗深处,再寻不到半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