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昊静待他继续说下去,天际破晓的光亮隐在重云之后,风满殿台,黎明前的雨意渐渐漫布开来。
皇非抬首仰望苍穹,一身白衣风吹若雪,飞拂不止,明亮的双眸在这风云之下透出难以言说的英气,终于含笑开口:“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直到先前一刻还横绕心中没有答案,但今晚突然发现其实根本没什么要说的,或者说,什么都不如不说。”
子昊眼中掠过一道异彩,仿若天际电光乍现。
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睥睨天下的少原君会倾大楚全国之力冲锋陷阵攻下宣国,跪奉帝都之前等候九公主垂青下嫁。且不说姬沧这样的对手,席卷两国的大战,生死成败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断言结果,哪怕深沉如东帝,哪怕高傲如皇非。
何况即便楚国最终获胜,也必定在这场大战中消耗不少元气,而帝都却可借此机会重树威望休养生息,穆国也将获得足够的时间,解决储位之争,与战事方息的楚国相比,双双有了一争长短之力。
届时,原为九域霸主的楚国亦无法与这两方势力同时抗衡,再加上与九公主关系微妙的穆三公子这一变数,倘若他获得帝都支持,在穆国王位之争中最终胜出,势必形成两大侯国拱卫帝都之势,则楚穆两国存亡将全然落入身份超然的九公主抉择之中。
一怒一笑,可倾其国。
驻兵北域,皇非原本摆明了是要在灭宣之战正式开始前迫九公主下嫁,断绝穆国所有可乘之机,令帝都与楚国之盟固若金汤。子昊早已料算在先,静候于此,却不想他甫一到来便表明收回要求,如此反攻为守,着实耐人寻味。
长风飘摇,子昊放眼遥瞰殿下风波无际,淡淡道:“这极云湖上千里波澜,每逢风雨便汹涌澎湃,怒涛惊潮拍岸而至,声势骇人,然而湖岸始终延绵岿立,不动如山,波涛有尽时,终究潮涨潮落,风息云退,一切安然如故。”
闻弦歌而知雅意。
此时面对东帝,皇非大觉心怀畅快,笑道:“臣今日夜访乐瑶宫,只是想与王上再下一盘棋,上次那局沧海余生借了含夕之手,总觉意犹未尽,不知王上可有雅兴?”
子昊唇锋微挑:“化有迹于无形,少原君这一步棋,着实妙哉。”
皇非道:“有的而发,故有迹可寻,倘若心无他念,何有痕迹可言?”
子昊徐笑道:“来无迹,去无踪,但来的毕竟来了,去的毕竟要去。”
皇非一愣,哈哈笑道:“王上此言甚妙,痛快痛快!”
子昊从容侧眸,鲜见地对某人某事流露出极大的兴趣:“彼此。”
皇非扬眉:“日前王上曾令师傅问我,是要做这乱世枭雄,亦或英雄圣贤。殊不知千古功名、枭雄圣贤皇非从未放在眼中,不过放手而为,但求尽兴罢了!”
子昊仰首而笑:“好个但求尽兴!朕此刻才确定,果真没有看错人,皇非毕竟是皇非!”
一句句机锋暗藏的话语却又坦荡明白,半空中目光相对,两人竟不约而同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皇非看了看天气,欠身道:“风雨将至,恰是闲谈对弈的好时候,王上请!”
子昊颔首举步,先行往殿中走去,身后雨帘层层落下,将大殿雄伟的轮廓冲刷模糊,渐渐融入无尽天地之中……
子娆回到住处沐浴更衣,随意换了件云丝白袍,便往乐瑶宫深处而去。
乐瑶宫不比山庄竹舍,更因东帝驻跸此处,多添了不少布置,自有侍女随处服侍,一见九公主出来,便掌了灯火跟上,一溜茜纱银灯照上回廊,勾勒出雕梁画栋精美的轮廓,曲曲折折,直入雨幕深处。
子娆走了几步,驻足道:“以后没我命令,不必这么多人伺候。”说着转袂欲行,忽又停住,伸手自侍女手中取过银灯,微微一笑倾身,“记着,我不喜欢总有人跟着。”
那侍女一怔抬头,只闻轻轻淡笑,白衣轻盈转入雨中,如一缕缥缈的云烟。
细雨自两侧密密垂泻,如帘如注,子娆独自穿行在曲折幽深的回廊,衣袂轻飞。清冷碧色层层遮挡了雨意,药香的气息渐渐浓郁,纠荡在碧纱浮缦的光影里,幽冶缠绵。
察觉有人前来,离司自药炉前抬头。
一盏清丽灯火映着子娆苍白如玉的秀颜,略略带出几分柔媚的倦意,离司吃了一惊:“公主!公主怎么受伤了?”
子娆温软一笑,想这丫头医道是越发高明了,察言观色便知一二,这些年也不知暗暗下了多少功夫。侧膝半跪席前,任离司拉了手腕去诊看,微微闭目,汤药的气息扑面而来。
炉中药草浮浮滚滚,不休不止,雨声淅沥。
离司眉梢越蹙越紧:“好厉害的剑气,如此阴寒霸道,直摧心脉,是谁人这么大胆,敢和公主动手?”
子娆漫然抬睫:“可有影响?”
离司一怔,方知她指什么,急道:“绝对不可以!以公主现在的状况,真元再次受损的话,会十分危险……”话未说完,手底一紧,被子娆轻轻按住,她若有若无的笑中有着魅人的慵懒,同是女子,亦被那清柔笑容迷惑:“离司,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