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离

作者:十四夜

  东帝四年,冬。

  上郢城东穆国质子府。

  长空如墨,漫天星斗倾空而落。

  黑白格调的楼阁孤立于四周富丽堂皇的王公府邸的碧瓦飞檐之间,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也显示出它的主人特殊的处境。喧嚣与繁华似乎从来与此地无关,在周边彻夜长明的灯火比照下,这里也从来都是东城最黯淡的地方,当此夜深人静之际,更显楼阁阒然。

  而此时,府中最高的楼阁屋脊高处,却有一人静卧其上。夜玄殇双手枕于脑后,仰卧在轻凉的瓦片之上,似已躺了许久。星光和远处的灯火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如岩石雕刻而成。双眸寂如寒星,万般思绪掩于其下,无痕无波。

  记忆里好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了,系马垂杨,纵酒高楼,笑饮千觞,停棹孤舟,美人膝上,枕尽风流,来自穆国的玄殇公子在多数人眼中不过是一个夜夜流连于勾栏瓦肆,千金买醉的纨绔子弟。

  天星如雨,密密洒下,仿佛触手可及。

  细碎的星子揉碎在他幽邃的深眸里,闪动着莫名的光彩,他的唇角渐渐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痕。

  有些回忆,不论你是否愿意记起,却在这样的夜晚,在这天地空寂的时分,漫溯过岁月之河,随着这如水月光倾泻而出……

  也是这样的月圆之夜,三年前自漠北而归,当他风尘仆仆赶回王宫,未料想眼前横亘的却是寝殿前那道紧闭的殿门,宛如记忆里父王母后淡漠的面容,冰冷中带着厌恶。他站在殿门之前,身姿依然挺拔如枪,而心中却有一些东西瞬间崩塌委顿成尘。他就那般在殿外站了一夜,仰着头,紧紧地抿着嘴角,倔强地挺直了脊梁,那一夜,月冷,星寒。在那日之后不久,他便奉诏入楚,临行前他来到曾经居住了七年的偏殿,庭中那棵老槐树依旧,依稀又看到曾经那么瘦小的自己,爬上高耸的树梢,只是想看一看层层宫宇之外的天空,而现在他只需轻轻一纵便已立于树梢之上,但入目所及依然是两侧暗红高大的宫墙,迎面而来的沉闷和压抑,还是那么的窒人心魄。

  树上有一个不易发现的树洞,那一天,树洞的主人随手放进去的是一枚黄灿灿的金叶子……所有的往事在那一刻永远被封存,抬头望去依然是满目的星辉,而从此以后,一切终将不同。

  长空浩渺,有苍鹰翱翔其上。

  唇边的笑痕不自觉地加深了几分,轻阖上双目,就在这样的夜色中,漫天星辉下,似乎睡了过去。

  忽然,横于胸前的归离剑发出一声轻微的铮鸣……

  左侧的殿脊之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黑衣人。

  夜玄殇眼睛蓦然睁开,一缕精芒倏忽闪过,却一瞬间又淡入眸底,握上剑的指尖,缓缓地松了开去。

  他淡淡地开口:“你不该来这里。”

  来人并没有搭话,只是走过来像他一样舒展开肢体,似是终于放松了心神,静静地躺在了他的身边。

  从来都是如此相像,但凡能坐着,又何必站着,但凡能躺着,又何必坐着?

  再者躺着说话本身也是一件很舒服很惬意的事,更何况身边的那人恰巧又是你唯一的朋友。

  于是他笑着向来人抬了抬手,似是索要着什么,只是因为他知道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着好酒,那酒必然是极烈的,像漠北的寒风,凛冽地刮过喉咙,淋漓酣畅,荡气回肠。而这一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那人眼皮都不曾抬起,只是打落他停在半空中的手,说:“没有!”

  他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带出深深的遗憾,“没有?还真的很怀念燕风楼陈年醴浆的味道啊。”

  虽然明知他是故意的,来人还是摇了摇头,轻声叹了一口气,扔了一个酒囊过去。

  夜玄殇似乎早就料到这一手,笑着将酒囊接到手中,倾酒入喉。

  来人静静地看着,看着黑暗中那人棱角分明的侧面,滚动的喉结,看着他平安地躺在这里,喝着自己带来的烈酒,黑暗中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袍袖抹去嘴角的酒渍,夜玄殇笑道:“你不是去了赤峰山,怎么又千里迢迢地跑到了上郢来?”

  来人在黑暗中白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道:“我只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有,没想到,夜三公子倒是越来越有闲情了,大半夜在自家屋顶上吹冷风,赏花赏月赏星星,倒是我彦翎多操了这份闲心。”回想三天前,他还正在宣国支崤城中和姬沧的手下捉迷藏,却偶然得知穆国三公子在上郢遇刺的消息,现在想来仍心有余悸。

  夜玄殇微微一笑,似又轻轻一叹,说道:“皇非姬沧,逐日对上血鸾,这一战还真是让人心驰神往。”

  彦翎一听马上来了精神,“蹭”地一下子坐了起来,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你是没有见到,啧啧,那一战,真算得上惊天地,泣鬼神,堪称自当年白帝与朱襄惊云山十番棋局以来最为惊艳的对决……话说那日赤峰山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只见一红一白两道身影自山峰两侧缓缓步上峰顶,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撞,刹那间,天地变色,风起云涌……”

  彦翎滔滔不绝,逞舌如簧,直说得口沫横飞,舌灿莲花,浑然未觉身边那人渐渐阖起双眼,似乎睡了过去。

  “……只见皇非一招‘日落千山’,你说怎么地……嗯?奶奶的,夜玄殇,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夜玄殇眼都不睁,喝了一口酒,方懒洋洋地慢慢说道:“还能怎么地,最后还不是姬沧负了半招于皇非,放弃了九夷之争。”然后抬眼看了看彦翎,用异常诚恳的语气说道:“唉,我实在不是想打击你,不过关于这场对决即使是上郢城中最蹩脚的说书人也比你讲得精彩,不要怪我不提醒你,你做你的消息贩子可比说书人有前途多了,而且更加有钱可图。”

  彦翎白了他一眼,劈手抢了酒囊灌了数口,还待再喝,手腕已被夜玄殇一把拉住。